他好似剛剛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褶皺橫生的面容逐漸扭曲,可謂儀態全無。
屋中寂靜,迴蕩著這話尾餘音,可任誰都置若罔聞。
方緣近微微搖了搖頭。然而這輕微一個動作,卻似用盡了全身氣力,他一點點滑坐在地。
容知本扶著他,被這力道一拽,也一同跌了下去。她連滾帶爬扳起他的肩:「方緣近,你、你得活著,你忘了嗎,等到了夏至那天,我們還要成親呢,不是說好了嗎?」
方緣近笑了笑,眼底有欣喜,也有失落。
「阿知,對不起。」
容知不知道該說什麼。
仿若有什麼東西醒了。就在此時,片刻之間,一切忘卻的記憶漸回腦海。
她想起這人本生得標緻,往日裡神情散漫,總掛著些悠然假笑意。但今時再看,卻只剩支離破碎,惹得她心裡直翻騰,五臟六腑被生生搗碎般的疼。
手中握的指尖愈發冰冷,方緣近的臉色蒼白如紙,氣若遊絲。仿若要交待最後一句話,他費力地轉過眸光。
「祖父,你放過阿知……是我連累家族站在風口浪尖上,您大可將我屍身帶回京,想必皇上見了,氣也能消幾分。只是……阿知,我死後,您放了她……」
方漸庭怒不可遏道:「死到臨頭了,你才願與老夫說句軟話,還全都、全都為了這妖女!」
他枯槁的手指顫著,仿若一夕之間老去了十年。
「呵、呵呵。」
容知驀然笑起來,好像聽到一句玩笑話。「別亂講了,什麼你死後?你怎麼會死?我不許你死!」
門外風瀟雨晦,電閃連連,天光與水光之間,她一雙眸中沒了青白,只漫著幽深漆黑,發著失了神志的黯彩,如冥冥薄暮,如舉世混濁。
見狀,屋中一人慌亂指向她,嚷道:「妖、妖女,昨日她就是這般形容,引了一道雷下來,劈死了西師兄!」
就像要佐證這人的說辭一般,搖擺的門扇猛地被狂風掀開,發出「砰」的巨響。天邊雷鳴滾滾,壓得眾人不住腳往屋裡挪。
容知嘲諷地盯著他們:「是,我是妖女不假,今日,我這妖女就要你們所有人的命!」
眉心處愈發的熱,外面的風雨牽引著她滿腔的悲戚與憤怒,滔天殺意漫在心頭,壓也壓不下,竟與之前在龍眼中看到的幻境一模一樣。
心神激盪間,她的手指忽而被攥住,身上暖了些,就聽到方緣近的聲音輕輕響起。
「阿知,在想什麼呢?你要記得,你是人。」
容知的瞳仁顫了顫。
師父總說,她是個小畜生。
薄牢說,她勉強算半隻腳探進去的辰龍。
方家的人都說,她是龍眼化的妖女。
對京城的人來說,她是龍脈的定樁,是為穩海晏河清的一件物什。
可方緣近現在說,她是個人。
容知這時候才算真正想明白,原來自己歷盡千辛萬苦,想做的,也無非就是一個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她垂下逐漸清明的眼,苦苦笑道:「傻子,只有你這樣想呀。」
這句話落下時,一聲嘆息飄到耳畔,懷中卻是一重。方緣近已闔了眼帘,沉沉不醒。
容知如墜冰窟,忙去拾他的脈,隱隱探得還有微微搏動,這才緩上一口氣。
方漸庭也踟躕一瞬,想上前來,卻還是硬了心腸,頓住腳步。
他冷眼盯著渾渾噩噩的容知,以為她會崩潰、會鬧個昏天黑地,卻沒想,她神情卻沉靜下來,向著自己開了口。
「你救救他。」她喃喃道。
「你不是方家的家主嗎,總能想到法子,將他給救回來罷。」
她如緊緊抓著一根救命稻草般,喋喋不休道:「你、你救他,你若救他的命,我今生給你做牛做馬,為奴為婢,若有來世,也結草銜環相報,被毛戴角供你驅策……」
容知一股腦地說著,卻想自己能給方家的確實不多,一時急得左顧右盼,方寸大亂,稍許過後,突然站起身來。
「你,你將他救回來,我的眼睛給你,我的命也給你。」
方漸庭揚起脖頸,放聲笑起來。
「荒謬,簡直荒謬至極!他換你的命,你再用命換他的,老夫可沒功夫與你們在這過家家!你低下頭看看,這小子根本沒了心頭血,就算現在撿回一命,也是無力回天。」
容知看著十分手足無措,尖聲叫道:「你曾說過,你有辦法的!」
方漸庭沉沉直視著她。
「你心裡明白,老夫那時說了假話。只是可惜啊,那頁秘術已被撕毀,再無緣得見天日,不然的話,倒也不能說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