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穗歲不知道的是,這也是禾山第一次被人道謝。他以往的人生中全都是別人給他的規束與請求,還沒有人當面對他表達過謝意。
禾山想了許久也沒想好應該怎麼回應穗歲的道謝,於是兩個人就這樣陷入了令人尷尬的沉默中。
被禾山說破「鮫魔與人族的混血」身份以後,穗歲就將魚尾化成人腿。此刻她雙腳的腳趾淺埋在細沙中,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靜默而微微蜷縮,撥弄著細沙。
「咳,」穗歲清了清嗓子,把剛才壬曲歌給她的縼膠袋,整包扔給了禾山:「你需要吃東西嗎?」
禾山打開那袋子,拿出糊成一團的桃花酥放入口中,嚼了兩下,就在穗歲的注視中轉身走到床邊慢慢躺下,然後昏睡了過去。
「……」
穗歲:……也不至於難吃到暈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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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山當然不是因為那桃花酥太難吃才暈過去的。
他這一睡下,就又睡過了整整三日。這三日裡穗歲時不時會被其她鮫魔叫走,除此以外她就一直守在床邊,靜靜地看著禾山。
他看起來格外地痛苦,喉頭時常發出細微的呻//吟。可剛從嘴角溢出輕微的一絲,就被他緊緊抿在一起的薄唇把這痛苦的流露強行咽回去。
起初穗歲還會經常去探禾山的手腕,後來發現他雖然一直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但脈息穩妥。靈力儘管微弱,卻如同涓涓細流,蜿蜒著在體內周轉不停歇。
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有事。
禾山的痛苦其實來自於孽海海水的沖刷。
從前鮫魔一族並不生活在孽海之中,它們能恣意遨遊在任何一片水域裡。直到在壬熠的帶領下滅了精靈族與妖族之後,鮫魔全族都被那神族的太子施以神罰打入孽海,從此困於此間,不得離開。
孽海的海水是專為鮫魔準備的,其它種族之人若是未經準備誤入海中,將會嘗到萬蟻噬心的痛苦,靈力不高的甚至皮肉很快就會被海水腐蝕,白骨亦可消融殆盡。
禾山再醒來的時候,穗歲並不在他身邊。
她被喊去代替一個侍婢給壬熠三夫人殿口石柱上的海苔蘚清理乾淨,回來的時候沒有在床上見到熟悉的身影,心中的失落其實比焦急更多一些。
「都這樣了,居然還有力氣逃走。」
「見你不在,四下走走,還用不上『逃』這個詞。」禾山的狀態看著比穗歲離開之前要好上許多,此刻自她身後款款走來,一身黑袍端得一幅骨重神寒的君子模樣,「你放心,我不會亂走,再給你添麻煩。」
穗歲啞然,被他手上的一方墨色石塊吸引了過去。
他不知去哪裡找到了一塊石頭,將它變成了扁平略帶弧度的模樣——想來是在念念宮逛了一圈,發現連個像樣的餐具都沒有,索性自己做了一個。
石盤裡是幾片切得很薄的魚片。
「孽海之中不能生火,以你的靈力若是損耗在將生肉煮熟上略有不值,我試了一下,將魚肉切薄至此,裹上這馬尾藻,可起醃製作用,即使生食,也有另一番滋味。」
禾山把那石盤遞給穗歲:「就當是那桃花酥的回報。」
「……」穗歲默不作聲地接了過去。
前面幾句聽得她真的心動了,可補上這最後一句……穗歲開始懷疑這東西究竟能不能入口。
許是注意到穗歲糾結的目光,禾山將一隻手背到身後——他像是極習慣做這樣的動作,然後對著穗歲溫和地彎了彎嘴角。
穗歲就在他的注視里捏起一片魚肉放至口中。
魚片的香味十分誘//人,毫無生肉的腥氣,又保留了勁道的口感,著實如禾山所言,別有一番滋味。
她剛想再道謝,就聽禾山問道:「怎麼不處理一下?」
穗歲順著他的話看向自己的指尖。
石柱上的苔蘚又厚又濕滑,扒拉得很緊,他們還不將工具給她,讓穗歲徒手清理了四五個時辰,她的指腹就破損了十幾處傷口,指蓋中綠色的海藻汁液與鮮血混在一起,結成了褐色的污漬。
穗歲皺了皺眉,以為禾山覺得她不將自己清理乾淨就抓起東西吃,十分不潔淨。
——好像是有些不講究了。其實她是很愛乾淨的,不管是在人界還是孽海,無論她怎麼落魄,都會把自己拾掇得清爽整潔。
只是方才禾山把東西遞給她,她下意識接過去吃了,怕遲疑一些就會傷了人家的好意,沒來得及顧這麼多。
穗歲侷促地將那盤子放到石桌上,然後把手背到身後不會被禾山看見的地方。可做完這兩個動作,心下又有些懊惱:他都靠著她的庇護才能在孽海里存活,憑什麼還要嫌棄她不講乾淨。
禾山從穗歲神色的變化上明白她會錯了意,忙道:「我是說……你這裡可有傷藥?」
從那以後他們之間就慢慢發展成了一個詭異的相處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