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她道,「您有何事要對我說?」
對方金色的眸子,已經渾濁,其中目光卻陡然清亮。他將她注視片刻,似感慨良多。
「我何德何能,得以讓你稱一聲前輩,實在愧不敢當。上次見你,你還是個扎著辮子的小娃娃,如今相見,已是如此風華了。」
他道:「你在宮中的那些年,我懦弱無能,並不能幫你半分,實是慚愧。」
黎江雪也不免唏噓。
上回相見時,她還是個滿地跑的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只見玄曦帶著人,在折磨這老祭司,便上前阻攔。
當時她母親的憤怒,和她身上湧現的光明靈流,都歷歷在目。
她此後多年的痛苦掙扎,皆源於那一日。她曾經痛恨過自己多管閒事,招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但如今想來,也都是往事了。
「前輩何必自責。」她微微一笑,「那些年您都被嚴加囚禁,身不由己。」
對方聞言,亦是悵然嗟嘆不已。
「鮫人向來長壽,我卻只嫌自己活得太久。在我這一生中,眼見碎月城欺凌我們的族人,逼迫他們交出月亮的下落,天幕城的船隊又攻破我族聖地,將一批又一批的族人,帶回岸上為奴。
「我身為祭司,將族人的命運看得通透,卻分毫不能相助。我眼看著你的父親遭受欺辱,生下了你,你小小年紀,又在宮中歷盡艱難。而我只能在這一方湖底,不見天日,與世隔絕。」
他低下頭去,眼中隱約浮現淚光。
黎江雪不由想起,她上一次被傳召入宮時,他竭盡全力從湖底傳音於她,邀她下水相見,只是她為意外所擾,未能成行。他鄭重叮囑,來日遇險,一定要來這裡找他。
而他也的確信守了諾言,用生命保護了她。
她的生父,是鮫人族王子,她在他的心目中,大約不僅是血脈的延續,也是國破家亡後的日子裡,唯一的寄託。
他話中一句,卻被她敏銳地捕捉到了。
「您說,您能將每個族人的命運都看通透嗎?」她追問,「那我的命運,是什麼?」
對方卻搖了搖頭,「你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你的命運,有一半我心知肚明,卻不能夠說出口。而另一半,即便是我也無法窺見,如墮雲霧。」
這算是什麼話?
她不由愣了一愣。
她以為,這老祭司自知時日無多,急著喚她來,是有要事告知,沒料到,卻是將最後的力氣,浪費在打啞謎上。
然而一怔神的工夫,他已越發現出衰弱之態,眼皮沉沉合下,陡然更老態龍鍾許多。
她本能道:「前輩,您堅持住。」
儘管心裡也明白是到時候了。
大祭司疲憊喘息片刻,忽地抬頭看她,老淚縱橫。
「鮫人族伴月華而生,祖祖輩輩受它庇護,不料如今背井離鄉,故地難回,我多想在合眼前,能再看一眼月光。」
「前輩……」
「無妨,能親眼見到你,我已心滿意足。」
他驀地握住她手臂,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竟將她握得生疼。
「你記著,你與有些人,仍有重逢之日,但我此生將盡,這便是最後一面了。」
「您別這樣說。」
「我可否斗膽請求你,將來有朝一日,護佑鮫人族重返故鄉,讓他們的子孫後代都能在碧海藍天之下,安穩度日,再無苦難。」
黎江雪在他的殷切目光中,一時失神。
他這是將她,視作了全族的少主嗎?
她兩世加起來,也不曾見過幾個鮫人,自己雖有一半血統,卻從未想過這一族的命運,會與自己相連。陡然收到這樣的託付,她能擔得起來嗎?
他所說的重逢,又是指誰?
然而眼看對方將死,仍苦苦請求,又想起這一族的悲慘遭遇,心中終究不忍。
「晚輩不才,不知自己能否擔當如此重任。」她反握住那枯樹一般的手,「但若將來有時機,我必竭力而為。我答應您。」
對方凝視她良久,緩緩點頭。
他釋然般吐出一口長氣,滿臉的皺紋,忽地都舒展了,仿佛歸於安詳。
她心念一動,想起回憶中事,驀然喊道:「前輩,您能不能告訴我,我師尊當年闖入水牢見您,究竟為的是什麼?」
大祭司望她一眼,嘴唇微動,似乎一瞬間想過要說什麼。但最終只是搖了搖頭。
那雙金色的眼睛,失去了神采,仍未合上。
黎江雪只覺茫然無措。發了片刻的呆,才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