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理解不了,但他卻從這番話中提取到了些別的東西,手猛地縮緊:
「你現在這樣,是因為那條實驗室後那條河嗎?那裡有輻射,還是有什麼污染物,才讓你變成現在這樣?」
洛奕俞聲音很輕:「或許吧。哥,你曾經說自己不人不鬼,但其實,我才是最不像人的那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現在這樣算是什麼,或許,真的已經不是人了吧。」
兩個被對方親手打造的怪物。
明明那時嘴上說好了兩不相欠,可在低頭看見他這個模樣時,心底還是在隱隱作痛。
他明明想要安慰,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只能換個問題問:「時間線是什麼?短短三年,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都幹了些什麼?」
這話一說出口,他便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最起碼,稍微安慰一下他呢。
就這樣調轉話頭,好像自己真的一點也不關心他似的。
好在洛奕俞沒有在意——或者是心底已經默認自己不可能有一點在意他,覺得無所謂了那樣,帶著一點小小控訴回應他:
「當然是把自己粘起來啊……所以我是恨你的,你把我弄得太碎了,也不想著給我縫一縫補一補……很疼的,很疼的啊。」
他的目光黯淡了幾分,語氣卻又有些興奮。
就好像,是小時候刻意把自己弄傷,再專門跑到他面前晃求他安慰那樣:
「你想知道嗎?」
第62章 無盡
他有些被嚇到:「你……」
洛奕俞眼睛很亮:「我確實就是怪物啊, 徹頭徹尾的那種,你經歷過的黑暗孤獨,我都乘以十倍的經歷過。所以別再說你欠我的都還清了好不好?」
他語氣愈發激動:「我不是在怪你, 真的, 我再也不會怨你了。只要你不跟我撇清關係,要我怎樣都可以,求你了!」
沈逸呆愣幾秒,緩緩抬起手。
洛奕俞還以為他要打自己,主動將身體向前湊了湊, 垂眸。又有點擔心沈逸,都這樣了還能使得上勁兒嗎?
卻不料他只是捏了捏自己耳朵:「為什麼會覺得我要跟你撇清關係呢?」
怎麼可能甩的乾淨。
他從始至終都不是想逼洛奕俞放棄城內實驗體,一心復仇。
他只是覺得,既然自己再怎麼努力也改變不了絲毫,那還不如讓他永遠沉溺在鐵屋裡,痛苦一世,也算贖罪。
洛奕俞深呼吸,好不容易才壓下心底翻江倒海的情緒, 重新和他對上視線:
「三個月。」
「什麼?」
「按照你們的時間線, 我從屍骸重生成人只用了三個月。」
他的頭輕輕枕在沈逸大腿處,微微闔眸:「剩下的時間, 我都在學習怎麼看起來像個真正的人類。」
沈逸覺得不寒而慄。
那時,他在做什麼呢?
他從洛奕俞被自己拋棄處死的恍惚中走出來了嗎?
原來, 那麼早……
洛奕俞一直在看著自己嗎?
他不太懂:「什麼叫我們的時間線?」
洛奕俞聲音很輕,甚至有些縹緲的意思:「這世上本來是不存在時間的,所謂的『時間』,是指人體衰老,是物體腐壞, 是太陽東升西落。本質上,只是人們記錄運動的方式。我在我的世界裡停止了運動,可我的意識存在,相較於,我陷入瞭望不到盡頭的永恆。」
「我的身體很碎,每一塊遭受輻射變異後都產生了自我意識。『我』吞噬『我』,『我』拼湊『我』,『我』生產『我』。」
「最終,我站在了你面前。」
沈逸瞳孔緊縮。
他無法去設身處地理解洛奕俞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卻本能地,共感到了他病態的絕望。
「我所說的「永恆」,是真正的永世停滯。」
在沒有盡頭的黑暗裡,他的溫度極低,便感覺海水都是翻滾沸騰的,似乎比火焰溫度還要灼燙千萬倍。
他的意識存在,卻又僅僅是存在,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不知道自己被分割成多少個自己,不知道這下面還沉著多少個相似的自己。
他日日夜夜下墜著,卻永遠都碰不到底,他被緊緊包裹,骨骼一點點拼湊,一年,兩年,無盡。
這是個很恐怖的事。
他沒有身體,他看不到盡頭,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停在這裡多久。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這裡還有多少個自己,不知道其餘數不盡的實驗體是否和他一樣……
空曠灼燙的空間裡,他被緊緊鎖著……或許,他要稱之為「它」,畢竟它連個人都算不上。
它無法掙扎,它無法大喊,甚至於,它連控制自己向哪移動都做不到。
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嘴巴,唯一留存下來的感知,是水流在拼命焚燒著他的疼痛。
沒有時間,甚至沒有個可以計量的單位。但在漫漫長河之中,他覺得,自己應當是死了幾百年。
這裡有著千千萬萬實驗體,這裡飄蕩著數以億計的「意識」,它們忘記生前所有一切,只保留最基本的欲望——吞噬,拼湊。
它是哪一塊呢?
不知道。
無數個它在這裡下沉著,哪個又是真正的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