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從珚不知道梁帝為何特意讓大臣們帶女眷進宮,心中有些不安,但也不能不去。
三人登車而去,不過兩刻鐘就抵達宮門,然後下車,由內官引入其中,穿過狹長的復道,及至雲龍門前,男女賓客即將分道而行,正巧遇上大司農趙貞攜族人家眷而來。
趙家是當今梁帝看重的士族,趙貞正是這一代家主,宮中最為受寵的趙貴妃便是其胞妹,而現任楚王妃,亦是出身趙氏一族,乃趙貞之堂妹。
一見著兄長,楚王妃顯得很開心,直接拎起裙擺快步走了過去,「兄長!」然後攬住了他的胳膊,頗有幾分少女的嬌俏。
「兄長在忙什麼?這些日子也不來看我。」
趙貞亦滿臉笑容,眼神落在她臉上,拍拍她保養得宜的手,「近日漠北王來長安,諸事繁忙,待此事一了,我定常去。」
二人就站在門前談笑起來。
姜從珚瞧著,總覺得有幾分怪異。
忽然,她餘光瞥見牆角一個青衣宮女,正朝自己招手,無聲說著什麼。
姜從珚走上前去,青衣宮女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用小而急迫的聲音說:「女郎,公主有急事找您,請您速速隨我去苑林。」
姜從珚看她幾乎都要哭出來了,猜到了大概,轉眼再看楚王妃,仍舊與趙貞細語,根本沒注意到自己,便點點頭,由宮人帶著自己從小路繞過去了。
宮女名叫女夏,是六公主身邊伺候的人。
姜從珚跟著女夏,繞過幾道花叢竹林,又穿過一個黑漆小門,終於抵達六公主約定的地方,一片竹林小苑。
她焦急地等在牆邊,一見著姜從珚,眼裡就迸發出驚人的亮光,仿佛看到了救世主。
「珚阿姐,我該怎麼辦?」六公主一把上前抓住了她的手。
「別慌,你先給我細說現在的情況。」
姜從珚兩年前回到長安,在冬至宴上正好遇到被欺負的六公主,她那時被五公主潑濕了裙子,獨自一人躲在角落裡哭泣,姜從珚偶然路過,便把自己的手爐贈給了她。
六公主緩緩抬起頭,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一幕,她顫抖著從這個美麗阿姐手裡捧過溫暖的爐火,卻哭得更厲害了。
阿娘去世後,她獨自一人在宮中長大,不被皇帝想起,徒有公主之名,實則孤苦無依任人欺凌,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溫暖的善意。
因這不經意間的一個小小善舉,姜從珚從此收穫了個小尾巴,每次入宮,六公主姜羽兒必定要來找她,好像只有看到她在才有安全感。
姜從珚每次看到她惶惶如小鹿般的眼神便難以狠心拒絕,便默認了這份情誼。
「貴妃想讓我嫁給胡人!」六公主滿臉惶恐,聲音都在發抖。
她也聽到漠北王的傳聞了,一想到對方高大得如猛虎一樣,而且生性兇殘,喜好殺人,她就感覺天都要塌了。
「你怎麼能肯定?是下詔了還是發生了別的事?」姜從珚加重手中的力道無聲寬慰,素白芙蓉臉在晃動的竹影下顯得尤為鎮定,一句話就問到最關鍵的地方。
漠北王那句「吾欲自擇善妻」在長安城裡都傳遍了,城中百姓無不憤懣,都罵拓跋驍狂徒小兒,我大梁國的公主豈是街邊谷黍任你挑揀,但不管怎樣,有個信息很明確,聯姻人選應該是要拓跋驍自己選的,否則梁帝早有安排了。
六公主抬起眼,仿佛又看到了兩年前珚阿姐第一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場景。
那一日,茫茫的白雪下,珚阿姐輕輕走來,肩上的狐狸斗篷被明亮的雪光映出一圈五彩的光暈,仿佛浮圖塔中護佑世人的觀音婢出現在自己面前。
明明只比自己大一歲,體質柔弱,可偏偏她只要站在那裡,好像就能帶來聖光。
她不知道自己這麼形容對不對,只知道珚阿姐身上有股特別的氣質,輕柔的外表下有種風吹也不倒雨打也不動的超越尋常人的堅韌,好似佛中的阿難陀,早已經歷過無數苦痛,所以能坦然面對現在的一切。
六公主斷斷續續地說:「昨日貴妃讓她身邊的侍中給我送來一套華服和珠釵,還叫我今日在宴上獻藝。五公主齒序在我之前,還沒出嫁,貴妃肯定捨不得五公主,才讓我、讓我……」
此時,牆的另一邊,路過的拓跋驍忽然停下。
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日涼州邊境遇到的漢女。
她出現在皇宮裡,難不成也是公主?想到這個可能,拓跋驍竟生出些期待。
他母親是漢人,從小受她影響,拓跋驍不喜胡女,但他今年已經二十歲了,胡人向來早婚,二十還沒娶妻實在少見,部下也一直催促他,拓跋驍也覺得自己是該娶個妻子了,這次親自來到梁國,就是要挑選一個他喜歡的漢女。
前面引路的侍中見漠北王停下,很是不解,卻又不敢催促。
拓跋驍站在原地,繼續正大光明地偷聽。
隔著一堵圍牆,旁人聽不甚清楚,偏他耳力過人漢語又說得流暢,便將對話聽了個七七八八。
「好,我知道了。」姜從珚從袖中抽出絲帕,細細地為她拭去眼角的淚水。
她還什麼都沒說,清柔的聲音便讓六公主安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