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予懷看著謝不塵用木盆抱了換洗衣服來到水池邊上。
彼時正是夜晚,微風吹拂,蛐蛐叫喚,謝不塵捲起自己的袖子,把衣服打濕加上皂角用手搓,等搓夠了又拎起搗衣棒捶打自己的髒衣裳。
捶打完一輪,他放下搗衣棒休息片刻,再低下頭時見本來還半髒的衣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乾淨得差不多了。
謝不塵盯著那衣裳半晌,直看到眼睛有些發酸,抬起搗衣棒就重重捶了下去!
他性子很敏銳,這些天,他早就已經發現自己的活有時候會莫名其妙的變少,髒盤子會在他轉頭的瞬間突然乾淨了幾個,衣服上的污漬有時候也會不知不覺不見。
起初謝不塵只覺得是自己太累了眼花,但次數多了,他就知道不是自己的問題。
有人一直跟在自己的身邊,偷偷摸摸地幫自己減輕一點負擔。
這讓謝不塵想起自己十幾歲出門遊歷,鶴予懷也會跟在悄悄跟在自己後面,幫自己解決一些麻煩,他也不露面,掐個隱匿身形氣息的符咒待在自己身邊。
於是謝不塵每次見到一些兇殘的大妖獸,總是能夠化險為夷。
起初謝不塵還以為是自己運氣好,遇到麻煩不好的的事情總能夠躲開,後來發現了不對勁,遊歷歸來就去找鶴予懷,抱著鶴予懷的腰問是不是師父偷偷跟著自己。
鶴予懷起初不承認,後來被自己軟磨硬泡得受不了,終於說了一聲是。
那時謝不塵覺得師父對自己真好,那麼關切愛護自己,到如今想起來……儘管謝不塵不願意以壞的角度去揣摩當時的鶴予懷,但是他還是忍不住會去想,當初鶴予懷是真的怕自己受傷,還是怕自己的情劫死在半道上,到最後不能渡劫?
不論是哪一種可能,都讓謝不塵感到兩眼酸澀,難過不已。
謝不塵思及此,喉嚨滾動著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閉上了嘴,裝作什麼也不知道,隨便沖了沖衣服上殘留的皂角,抱著木盆回了住處。
等賺夠盤纏時已經近了秋日。謝不塵慶幸自己幾乎不知冷熱,不然還得買套衣裳來穿。
客棧老闆比他小時候遇見的要善心得多,還多給了謝不塵兩顆靈石,祝謝不塵一路平安。
謝不塵買了張輿圖,出城朝著清微派方向走去,夜晚他在山洞內留宿,目光所及之處一片黑影重重。
他抱著劍,一動不動地看著外面的黑影。
鶴予懷坐在他對面不遠處,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謝不塵看的不是黑影,而是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月亮都已經走過半個天際,謝不塵還沒有休息,他將懷裡面的問道劍擱置在身側,掐了一片葉子放到嘴邊。
悠揚的樂聲在靜謐的夜晚響起來,那樂聲一開始淒麗婉轉,如泣如訴,而後逐漸變得高亢,如破釜沉舟不管不顧,到最後又緩緩放低,變得悠悠綿長,如飄遊於天地之間。
一曲終了,謝不塵將葉片從嘴邊移開,他鬆了一口氣,對著虛空道:「鶴仙長。」
鶴予懷的心一顫,他極力壓下自己動盪的心緒,沒有顯露出自己的身形。
「我知道在你這里,」謝不塵道,「我不知道你什麼找到的我,但我知道你若是想抓我易如反掌。」
「但是,你沒有動手。」
「所以你現在,想要幹什麼呢?」
沒有見到有人顯露身形,謝不塵也沒有停下自己的聲音。
「說實話,我猜不到,」謝不塵自嘲地笑了笑,「五百年前我覺得我了解你,但現在看來,其實我也不了解你。」
鶴予懷沉默著,繼續聽謝不塵說下去。
「我們稀里糊塗過了十幾年,最後也都付出了代價,」謝不塵輕聲說,「就這樣結束吧,師父,我真的很累了,我不想恨你,也不想愛你了。」
「而且我不想朝不保夕、提心弔膽地生活,也不想被人窺伺自己的一舉一動,」謝不塵道,「也不想去猜你的心思——反正我也猜不明白。」
「或許你現在是想要彌補我,」謝不塵垂下眼睫,「可是你做的這些我不需要,也不想要。」
「師父,不是所有的過錯都能夠被彌補的,」謝不塵指了指自己的脖頸,「我們已經回不到當初了。」
鶴予懷的脊骨顫抖著。
但他仍舊沒有顯露出自己的身形,只是安靜地,沉默著隱匿自己的一切。
他其實很想開口為自己,為他們兩個人之間說些什麼,可是話到嘴邊卻又吐不出口。能說什麼呢?他們都知道自己沒有什麼迫不得已,當年想殺人證道這件事是真的,直到最後一刻自己都認為那條飛升之路比謝不塵更重要。
他能說什麼呢?他沒有辦法為自己辯解,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是自己錯了。還能有什麼好說的呢?
說了也是徒勞罷了,反倒徒增謝不塵的反感。
可是……鶴予懷想,不想鬆手!不想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