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謝不塵抱起來,放在了冰棺旁邊的床上。
這張床是鶴予懷擺在這裡的,他平日裡並不在臥房睡,而是在這裡和這具沒有生機的身體待在一起。
屍體無知無覺,並不需要人陪伴,是鶴予懷需要這具身體在自己的身邊。
謝不塵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過來時看見遠處的天際火雲如燒,紅透半邊天。
眼睛亮亮的飛廉靈獸站在自己胸口上,十分興奮道:「你醒啦!」
謝不塵一愣,幾乎以為自己是在五百年前,至於其餘的一切,都只是他練完劍之後貪睡做的一場夢。
但很快,他就認出來,面前的靈獸並不是呆呆,而是紫微。
他環顧四周,這間房子很熟悉,正是他在見春閣的臥房,裡面的東西擺設和記憶里別無二致,所有的一切都乾淨整潔。
謝不塵動了動身體,那些劇痛感都消失了,渾身經脈也都運轉流暢,丹田也完好無損,火紅的靈根盤踞在身體內,周身的靈流龐大而強盛。
他回到自己的身體裡面了。
謝不塵掀開被子,赤著腳下了床,床邊的梳妝檯上擺著一面鏡子。鏡子裡面,謝不塵看見自己的臉,和那兩顆綴在眼下的小紅痣。
脖子處的傷痕已經很淡了,不知道是誰——好像也只能是鶴予懷了,謝不塵想,給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一個用藍金布帶所做的項圈,布帶上以金線勾勒紋路,綴有珍珠,中間還掛著一塊紅玉。
謝不塵扯開這遮掩,拿起擺在案几上的問道劍,朝門口走去。
然而剛走到門口,迎面就撞上了鶴予懷。
鶴予懷一身回紋仙鶴宗服,脖子上纏繞著一圈又一圈繃帶,目光落在謝不塵身上。
「要走了?」
「讓開。」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鶴予懷溫和的神情滯了一瞬。
第44章
鶴予懷險些沒能維持住自己的表情, 他頓了一會兒,輕聲道:「……你身體還沒好全,先在蒼龍峰留幾日吧。」
「你睡了三天, 」鶴予懷又說,「我本想等你醒了就告訴掌門和你師妹霜玉你回來了,讓他們帶你在上清宗逛逛。」
話音落下,鶴予懷沒有聽到謝不塵的回答, 回應他的只有一陣難捱的沉默。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 」鶴予懷開口呢, 「我不會把你關起來,往後你想去哪就去哪,我不會攔你的。」
聽到這話,謝不塵的眼珠子終於動了動, 說出的話卻讓鶴予懷心底一寒:「仙長,你覺得我會信你嗎?」
鶴予懷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露出一個溫和的笑,但是失敗了。
信任是一旦破壞了就難以建立的東西,他騙了小徒弟太多次, 謊言讓他們之間的聯繫崩裂成碎片, 已經難以恢復如初。
鶴予懷道:「信不信在你,我不知道, 如果你實在不相信我,我可以向天道起誓……」
「不用了, 仙長, 」謝不塵閉了閉眼,「到此為止吧。」
鶴予懷即將抬起的手一僵。
謝不塵說完提著劍,繞開鶴予懷, 朝見春閣的大門走去。
鶴予懷沉默著看謝不塵的背影。若是真的讓謝不塵走出這一扇大門,他們或許今生今世都難有再見面的時候了。
謝不塵昏迷的這三日裡面,鶴予懷想了很多事情。
想他和謝不塵那處心積慮的初遇,想那互相依偎著走過的十幾年,又想渡劫那日滾滾的天雷和橫過謝不塵脖頸之後寸寸斷裂的玄淵,想謝不塵錯過的那五百年時光……想到最後,發現還是自己錯得太多,錯得太深,以致於時至今日,竟然想不出任何一個可以彌補過錯,可以消除所有痼疾傷痛的辦法。
他的徒弟不願再認他這個師父,豁出命也想要逃離,那十幾年裡面兩個人所建立起來的信任、情誼,已經消失殆盡,留下來的恐怕只有厭惡和憎恨。
鶴予懷坐在謝不塵的床前。
他不是沒有想過,就像楊雲說的那樣,像他之前所做的那樣,就這樣放謝不塵離開好了。就當做他們沒有那十幾年,當做他們是陌生人,放謝不塵自由。
但這樣的念頭,只是剛冒出來,鶴予懷就覺得痛苦。
他做不到,做不到真的放手。五百年沒見的人此刻近在眼前,要他怎樣能夠放手?他的小弟子如今像是一點感情也沒有留在自己身上了,那他離開後會怎麼樣呢?
他會找另一個人嗎?會愛上另一個人嗎?會滿心滿眼都是另一個人嗎?會像五百年前依偎在自己膝頭那樣,依偎在另一個人身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