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祖謙順著老岳丈的話,朝辛棄疾笑了笑:「幼安,你這回的事可不小。若傳到朱晦庵耳中,他怕是又要罵你一通『無德』之類的話了。」
辛棄疾一邊下筆,一邊不自然地咳了聲。
別說區區米商了,就是五年前在打殺茶寇時,辛棄疾也是先對茶寇頭目誘以「招安」之名,待頭目耐不住投降後,再一舉殺之。
這行為出爾反爾,不道德嗎?是不道德的。
但道德,比得上他手下將士的性命貴重嗎?若不誘降,以他麾下那些將士,即便勝,也是慘勝。
至於之後朱熹對此大加批評的事嘛...辛棄疾一笑。
批了就批了,他還能掉塊肉不成?
辛棄疾朝呂祖謙擠眉弄眼:「到時候,還得勞煩伯恭替我在朱晦庵面前周全啊。」
呂祖謙無奈地搖了搖頭。
朱熹和呂祖謙是學術上的密友。
嚴格來說,朱熹性格板正,說話有時頗得罪人,他和陸九齡、陸九淵兄弟之間常年的隔閡,都是在呂祖謙極力促成淳熙三年的「鵝湖之會」後,才開始融解的。
算下來,呂祖謙和辛棄疾倒是少有的、能沒什麼矛盾地和朱熹相處下去的人。
呂祖謙是繼承了岳父的長袖善舞,八面玲瓏,而辛棄疾則是靠玲瓏、遲鈍並重——他的朋友遍布大宋土地,轉回來一圈,突然發現,咦,他莫名其妙就成了朱熹的摯友。
就比如原先二人還不熟悉時,朱熹曾暗暗譏諷辛棄疾不夠「克己復禮」,辛棄疾從好友處聽聞此事,卻大手一揮,以為這是朱熹對他的擔憂勸告,還上門帶了壇好酒,拉著古板守禮的朱熹一同宴飲整夜,直逼得朱熹臉都是黑的,那之後一個月都避著辛棄疾走...
辛棄疾深覺這話題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停了筆,轉頭對一旁形容標緻的少年郎君道:「兒啊,你累不累?別弄你那茶末子了,爹爹不渴,啊?」
茶香裊裊,水聲淅瀝。
辛三郎方才被韓元吉支使來給眾人點茶。
他垂著眼,雙袖挽起,手持竹製茶筅,在已用沸水衝過的茶盞中有節奏地擊拂,直至茶盞中的水面上覆蓋上了一層細膩雪白的泡沫,才慢下動作,開始分茶。
分茶,又名茶百戲。
茶百戲之於宋人,相當於油鹽醬醋之於老饕——前者都是後者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和明清之後直接沖泡散茶葉的簡單喝茶法不同,宋人點茶後,茶末混於開水,調作膏狀,隨後少量多次加入沸水,直至在杯盞茶麵上形成一層雪乳似的浮沫後,便可使用器具在茶麵上進行作畫。
以宋人之風雅精緻,在臨安府,甚至有點茶高手能在不足一掌大的茶麵上作山川溪流、花鳥魚蟲。萬般世界,盡集於一茶之間,令人不得不嘆服。
待三郎朝辛棄疾十分禮貌地道:「兒子不累。」又繼續點茶後,蓮心悄悄蹭過去,問三郎:「三哥,你能在茶麵作出你我的肖像畫嗎?」
三郎搖頭,如實以答:「不能。」
他確實沒有謙虛。江南西道在風雅一道上的追求和習氣,較之臨安府,還是稍弱不少。
蓮心有些失望地:「哦...」
是真的不行嗎?還是三哥嫌麻煩呢?
就在蓮心笑笑,要直起身時,三郎接上方才沒講完的話,繼續平靜地下湯運匕進行作畫:「之後去臨安府時,我再學一學。」
蓮心雙眼猛地一亮!
她在三郎身邊蹭來蹭去,嘿嘿傻笑起來。
有三哥...可真好呀。
辛三郎點好了茶,給韓元吉和方才出聲的呂祖謙分別點一盞「文」字、一盞「粹」字,欠身而呈上。
隨後,他由跪坐起身,朝韓淲略頷首致意。
韓淲認命去接替他的位置:「來了。」
點出一盞帶「屹」字樣的茶,韓淲呈給辛棄疾,才坐回來。
兩人一左一右夾著蓮心,坐在她兩側。
在韓元吉、呂祖謙和辛棄疾的交談旁,是一群小孩子目光灼灼的圍觀。
不像辛棄疾的放養,韓元吉操心之事頗多。
自打察覺到一群孩子似乎要搞事的兆頭,他就面上呵呵笑著,一邊毫不手軟地將幾人都拎到了內室。
美其名曰,是叫大家學著大人的處事風範,而實際上麼...
蓮心錯失了現下就去把陸游的菊花枕頭掉包的機會,也閒不住,見韓淲也在繞著腰間的穗子神遊,便又蹭到韓淲身邊,悄悄告狀道:「澗泉哥哥,你看你爹爹。他絕對把咱們當炸藥了!」
渣藥?
藥渣?
韓淲若有所思,停下無聊地攪弄衣角的手。
他想了又想,還是沒有捕捉到其中真意,便虛心求問:「為何我們會是藥渣?」
因為藥渣性烈,叫人聞之覺苦?因為聞之覺苦,所以叫人避之不及?
蓮心搖了搖頭:「我們怎麼會是『堯章』?澗泉哥哥,你不要仗著姜夔哥哥不在就亂點他的名哦。」
她一本正經地教訓韓淲,「澗泉哥哥的耳力,還有待加強呀。」
韓淲愣住。陸子坦愣住。陸子修愣住。
方進了門回到韓元吉家的陸游也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