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京的時候是徐桁川主飛,陳嘉予樂得在旁邊管執行檢查單和無線電。撥入進近的頻率的時候,他有過大概一秒鐘的期待,但是聽到那邊不認識的聲音的時候,便知道了他也沒那麼幸運湊巧,不是每一次都能趕上方皓。他不認識這個進近管制,但是塔台是楚怡柔值班,陳嘉予落地以後就多問了她一句:「今天方皓在塔台嗎?」他也不知道自己問這個到底是有什麼計劃,只是那個時候,他真的有衝動想去問,這句話就衝出口了。
楚怡柔回答說:「不在哎,今天他值小夜班。有事嗎?」
陳嘉予想,他有事嗎,那自然是沒有什麼確確實實的事。可是,他倒期盼著能和方皓聊聊天,也許對方會像當初自己安慰他雷達事故那樣,也知恩圖報,安慰安慰自己。可是,不湊巧就是不湊巧,方皓明顯不值班,他也不可能原地等兩小時等他上班,然後讓急著交崗的方皓陪自己聊閒天,這太不現實了。況且,那樣的話,就真的太明顯了。
他只好對楚怡柔說:「沒事,想起來個事,我私下跟他說吧。謝謝小楚。」然後斷掉了塔台的頻率。
飛香港體力上不算累,和飛廣州沒差別,但是對於他來說是精神太累,從頭到尾繃得很緊,容不得一點差池。還好,陳嘉予想,和自己搭班的是徐桁川。
飛行員被訓練去信任飛機,信任機器,信任儀表。他們可能會重複一個平安順利的從起飛到降落的過程上千次,但一個小小的故障可能就會顛覆之前所有的訓練、固有習慣和對飛行的認知。
很多機長副機長飛行經驗五六千個小時,但這五六千全都是安全小時,而遇到事故的訓練小時數相比之下少得可憐。所以,模擬倉模擬各種事故訓練才格外重要。即便如此,真的事故發生的時候往往駕駛艙內是混亂至極的——機身大幅度抖動以至於看不清儀表,或者飛機暫時失控發生瘋狂的翻轉,需要機長強力推桿或者拉杆改出,或者五六個警報同時響,駕駛艙客艙內煙霧瀰漫。在這之上,兩位飛行員需要搞明白哪裡出了故障,然後翻出手冊執行這個故障的檢查清單。整個過程中,最駭人的並不是這些程序,而是心理壓力,知道一百多條人命就拴在自己的一舉一動上的這種認知。
其實,陳嘉予一直不覺得自己有多優秀。他是好的飛行員,各種考核都名列前茅,從技術項到人際關係方面的考核,他從來沒有失誤過,在公司裡面頂著好多「最年輕」頭銜,他升副機長的時候是最年輕副機長,後來升機長的時候,又是最年輕的機長。但是,不說別的航司,就同公司內部,和他一樣資質的飛行員不說上千也有上百。比如,身邊的徐桁川就是一位。416號航班的力挽狂瀾成功迫降,他一直不覺得自己是做對了什麼。他只是沒有做錯什麼,他只是幸運而已。
那天晚上,陳嘉予做了一個夢。他仍在香港迫降,以200多節的速度落地,落地的瞬間前起落架突然折斷了,機頭重重地拍在地上,一路擦出火星,最後衝進了大海里。海水漫入了駕駛艙,他想出去,想打開艙門,可是他的手臂有千斤重,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看著海水漫過自己……
他從床上彈起來,那一瞬間幾乎是被這種憋氣和窒息的感覺驚醒的,坐在床上大口喘氣了好久,才平復了呼吸。
成功的飛行只有一種,但是墜毀的方式卻有千萬種。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關於香港迫降的噩夢了,卻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的第一次。
他記得很清楚,迫降之後幾周,有一天夜裡三點多他被噩夢驚醒,輾轉反側難以睡著。他身邊,嚴雨啪地一聲打開了燈,睡眼惺忪地埋怨他:「陳嘉予,你能不能別翻來翻去的了,太吵了,我明天還有早班。」
他當時一句話也沒說,起來睡了沙發,或者說躺了沙發一夜。他爭不過嚴雨,他也不想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