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袖子,依然能感覺他冷絲絲的體溫透過布料滲透過來,只是這回是柔軟的,而非上次那鋼筋鐵骨一般堅冷無情的爪子。
韋訓極有耐心的等著,一直等到她放下戒心,把整隻右手都放在他手心裡,才腕子一翻,迅捷無倫地把她抓住,接著如同剝筍一般剝開袖子,把她整個手腕手背都暴露出來,一併露出來的還有皓腕上的瘀傷痕跡。
寶珠一驚,再想抽回掙脫出來,卻不能夠了,被他牢牢地扣在手心裡,她頓時有些驚慌失措,失聲叫道:「你、你敢算計我!」
韋訓低頭細察,見她右手由脈門延伸至手腕攏著烏青一個爪印,淤血邊緣已經散出淡黃色輪廓,映著她無瑕細膩的肌膚格外刺眼,的的確確是自己的手印。這就是她幾天來一直藏在袖子裡的秘密。
他抓得結實,卻也輕柔,手指壓在不知什麼穴位上,寶珠手臂酸麻使不上力氣,再抽一次,仍是掙脫不開。
這傷怎麼來的兩人都是心知肚明,寶珠一直藏著不說,是因為不想被他知道自己親自去那閣樓上探望過;況且事出意外,不值得糾結。
如今鐵證如山,寶珠也只能扭過頭去,學著他和霍七的口吻,如同江湖女俠一般豪邁硬氣地說:「我已經說了生病的事不怪你,大家都是習武之人,行走江湖,哪裡不會受點皮肉傷呢?這梁子可以揭過去了。」
韋訓面無表情,斬釘截鐵地說:「不能!」
他自然知道,如果不是十三郎搶救及時,這一掌捏實了,她這隻手就會被抓的骨骼盡碎,從此殘廢,再不能蘸著露水寫出漂亮挺拔的字來。
他挨過無數毒打,熬過許多病痛,這些習以為常不值一提的事,如今落在她身上,竟是一丁點也不能忍受。更可恨的是,他向來仇不過夜,這一回卻是自己親手乾的,沒辦法去給她討回來了。這個梁子,他心裡絕對揭不過去。
「還疼嗎?」韋訓嗓子喑啞,低低地問了一句,寶珠嗤之以鼻:「都幾天了,我早已經忘……哎!!」
她話沒說完,韋訓已經用力按下去,接著一根一根骨頭慢慢揉捏,尋找有沒有筋腱撕裂或是骨裂的痕跡。
寶珠的淚立刻涌了出來,她其實並不覺得有什麼值得哭的,只是從娘胎生下來就淚多,稍有刺激就淚珠漣漣,哭起來停都停不住。也正因她這樣愛掉珍珠,又長得珠圓玉潤,耶娘才給她取了寶珠的閨名。
她知道韋訓在幹什麼,因為御醫們查驗跌打損傷也是這樣乾的,只不過那時要麼是阿耶,要麼是娘親,要麼是兄長,總要有個人把她摟在懷裡摩挲哄逗,以減輕她身上苦痛,現在卻要一個人面對這個心狠手黑的小賊,又是深夜,喊痛也不敢喊得大聲。
韋訓頂著寶珠的顫慄和婆娑淚眼,硬起心腸把她右手細細捏了一遍,確定沒有筋骨損傷,才鬆手放了她。
剛剛才吹出豪言壯語,轉眼間就忍不住哭得悽慘,寶珠只覺大傷面子,心想這傢伙裝得可憐兮兮,利用她的憐惜同情設下陷阱,騙她上鉤,實真是詭計多端。
她一邊用袖子抹淚,一邊氣憤地想罵人。只是涵養高貴,所學詞彙中沒有什麼特別厲害的惡言惡語,憋了許久才擠出一句:「你是個陰險歹毒的壞猞猁。」
韋訓喟然長嘆,一陣無力,心想只怕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句像這樣可憐可愛又可笑的話了,苦笑著道:「我也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個好人。」
他單膝跪下,對她露出最易受暗算的背脊脖頸,說:「老楊在上面聽著你哭,要急瘋了,快上去吧。」
寶珠心中一驚,連忙抬頭看向思過齋的窗戶,果然見到黯淡燭光中一個人影在裡面焦躁地晃來晃去,又不敢吱聲。她臉上一熱,雖不覺得自己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卻實在不好意思。盯著韋訓的後背,疑心他又有什麼戲耍她的詭計,猶猶豫豫地不敢動。
楊行簡在樓上等她的時候不慎聽到隻言片語,知道自己身為臣下,遇到此等事應該裝聾作啞。只是樓下突然陷入一陣沉寂,他不知發生了什麼,擔心寶珠吃虧,終於忍耐不住,手裡抄起一塊沉甸甸的硯台,從窗口探頭出去,悄聲喊:「芳歇?芳歇?」
韋訓的五感敏銳遠超常人,他明明察覺楊行簡在上面探聽,卻什麼都不說,如此一來,寶珠更覺尷尬萬分,頓時覺得渾身都燒了起來。此時再爭執什麼避嫌不避嫌,已經毫無意義,她橫下心,走過去趴在韋訓背上,雙手摟住他脖頸。
韋訓把她負在背上,含一口清氣,縱身一躍躥到二樓,單手握住檐下斗拱,指頭便如鋼勾一般牢牢鎖定,將兩人體重懸掛空中,另一手穩穩噹噹將她送到窗口。楊行簡怕摔了寶珠,丟下硯台,慌手慌腳地來接應。
等她進屋,韋訓並不跟進去,蹲踞在窗口說:「我去接十三郎了。」
接著轉身要走,寶珠忍不住脫口而出:「你……」
韋訓又回身過來,凝望著她,等著她說完吩咐。
寶珠定了定神,眼底含著掛念和擔憂,輕聲叮囑道:「你們三個都小心些。」
韋訓點了點頭,認真回應說:「好。」接著縱身而起,掠上房頂,向著跟霍七約定的地點疾行而去。
誰想腳下喀嚓一聲輕微聲響,竟然無故踩裂了一塊瓦片。自他少年出師行走江湖以來,從未發生過這樣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