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提起裙擺,踩著繡有粉桃的翹頭履,咚咚咚跑下樓參觀龐家派來的馬隊,髮髻絨花上的銀鈴跟著她一路叮鈴而去。
韋訓本不習慣穿這些滑溜溜的絲質衣服,渾身不自在,被她隨口夸這一句,愣在原地,臉上血色更濃,只不知道是紅衣裳映的,還是全身的熱血都涌了上來。
龐家公子大婚的事已經滿城皆知,當下就有許多兒童圍著來接人的人馬討要銅板彩果,住店的客人們也紛紛出來看熱鬧,龐家的人早已準備好,將大棗、栗子、蓮蓬子散給他們,博得吉利彩頭。
寶珠笑嘻嘻地站在門口瞧了一會兒,十三郎一大早出門不知幹什麼去了,她抓了一把彩果準備等他回來吃,回身卻看到另一個穿著緹紅色羅袍的人從客棧樓梯上緩緩走下來,寶珠臉上笑容即刻消失,手裡那把棗栗嘩啦啦全撒在地上。
霍七郎是第一次受邀參加人家婚禮,況且是擔當師兄弟的男儐相,想要好好表現,今日也著意打扮過,將胸部裹平了才穿上儐相禮服,從體格看已經完全是個英英玉立的男子形象。又不知怎麼的,她臉上那條猙獰的巨大疤痕消失無蹤,面容如冠玉般光潔,風姿秀異,顧盼生輝。
寶珠只看了一眼,覺得不管是身量、肩寬還是氣度,都跟自己兄長韶王神似,一驚之下,魂魄幾乎飛走了。
與妹妹不同,李元瑛完全繼承了母親薛貴妃的絕世容顏,受封韶字,單純從字義看就是形容相貌、年華、氣質的絕美。十四歲時行束髮之禮,紫衣玉冠登上朝堂,姿容震驚滿朝文武,當時的宰相裴裳用一句話形容他:春山濯濯,端嚴若神。
然而李元瑛的絕色外貌並沒有給自己帶來一丁點好處,反倒因為那張臉處處掣肘。多有政敵攻擊他生就女相,無人君之表,有禍國之貌。
生得太美,每次騎馬出行,長安必然觀者如堵,擁塞道路,大有擲果盈車、看殺衛玠的勁頭,因此韶王多年來只能被迫乘坐馬車出行。大唐尚武,無論文官武將、男子女子,貴族們出行都習慣騎馬,只有老病衰弱不堪勞頓之人才會乘車,因此這又成了李元瑛身體病弱,不宜繼承大統的罪狀。
寶珠看著霍七郎身上的緹紅色羅袍,腦海中浮現出兄長二十歲大婚時的盛況。那時他年紀漸長,長得越來越像過世的娘親,婚禮穿上新郎的鮮艷紅袍,風流之盛,獨絕一代,反襯得清河崔氏家的新娘如同一隻灰撲撲的鴿子。
皇帝思念貴妃的石榴裙,早不許後宮妃嬪穿紅,婚禮上一眼看見兒子仿佛貴妃在世般的姿容,淚灑當場,典禮時說兩句話便止不住哭一會兒,便如嫁女的老翁一般哀傷。
從那場婚禮之後,皇帝以傷情為由,漸漸疏遠韶王,曾經備受寵愛的李元瑛雖然住在長安,其後幾年竟然見不到自己親生的父親,也正是在這段尷尬時光中,奸人趁虛而入,離間了父子感情。被敕令貶去幽州時,李元瑛都沒有親自申辯的機會。
此間種種不堪,寶珠從小就無數次想過,如果她能和阿兄交換相貌就好了,她能夠繼承母親天下無雙的美貌 ,而兄長也不用再被那副美麗皮囊所負累,如願得到至尊真正的信賴:太子之位。
其實單獨看五官容貌,霍七郎跟李元瑛並無一處相像,更何況有明顯的女性身體特徵。一個是親王貴胄,一個是江湖俠客,寶珠從未將她與自己尊貴的兄長比較過。
但今日她裹胸穿上紅袍禮服,一洗草莽野性,臉上的舊傷也不見了,那種輪廓上的神似讓人無法忽視。一個是男生女相,一個是女生男相,竟在兩性融合的中間地帶撞上了。
沉浸在並不愉快的回憶之中,深深懷念久別的親人,寶珠早忘了避嫌,目不轉睛、魂不守舍地盯著盛裝打扮的霍七郎出神。
這讓在場另外兩人都深感不安。
霍七自知生得好,常被人莫名其妙的一見鍾情,否則也不會闖禍被老二洞真子重手破相。耳畔聽得二樓走廊傳來捏碎圍欄的咯吱聲響,寒氣忽隱忽現,她悄悄背過身去,儘量削弱自己存在的氣息,低調地找了張角落的桌子面牆坐下了。
第71章
韋訓覺得自己很是可笑。
眼睛長在她臉上,她當然想看誰就看誰,沒人管得著。老七也一直長那樣,沒突然多冒出一個鼻子兩張嘴。
那他這種按捺不住的焦躁不安,又要強作鎮定的無名業火,到底從何而來?
特別是她隨口誇了一句,叫他動彈不得,轉身又去目不轉睛盯著別人瞧,心裡的落差直如飛上華山落雁峰卻沒找到抓手,反身一頭栽落到谷底去。
曾經最煩這些亂七八糟的人事糾葛,不明白他們怎麼會將時間精力投注在這些無足輕重的閒事上。如今他竟然也會因為一個眼神、一句話而心神不寧,翻來覆去左思右想不能擺脫。初次體會到如此陌生的情緒,韋訓只覺嘴裡又澀又苦,胸膛一起一伏,面容上的些微血氣已經完全褪去,越發蒼白起來。
追本溯源,他只是出於義氣送她去幽州尋親,這顆寶珠從不屬於任何人,也沒誰有資格約束她。握在欄杆上的手緊了松,鬆了又緊,木屑從指縫間片片掉落下來,可終究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
不知道二樓上有個人打碎了五味鋪,良久之後,寶珠終於從對兄長的思念中抽身出來,好奇地走過去詢問霍七郎:「你臉上的傷是怎麼弄沒了?」
霍七心道大事不妙,這會兒一句騷話不敢說,越是想避嫌,她反而主動來搭話,扭過身子想躲,寶珠卻湊得更近了,歪著頭細細打量,髮髻垂下來一簇桃花在眼前晃晃悠悠,怕是再不理她就得上手摸臉了。
霍七急忙往後退開一尺,眼睛望著別處,躲躲閃閃地說:「這不是參加老六婚禮,想給他做個面子嗎,調了些漿粉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