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訓見她臉上露出畏懼神情,登時追悔莫及。一路上刻意迴避在她面前殺人,今日終於被她親眼看到了自己在暗河之下真正的面貌。
他垂下眼睛,在衣服上使勁蹭了蹭手上的血,輕聲說:「街上沒什麼人了,此時離去,不會有證人。」
寶珠略微回神,知他所言非虛,儘量不去看地上的屍首,靠過去攬著他。韋訓背起她翻過院牆,一路躲避行人和巡邏的衛士,從通利坊回到慈惠坊。
楊行簡和十三郎見寶珠安然無恙,又驚又喜,長舒了一口氣,嘆道:「找到了!」
剛才楊行簡和韋訓忙著安頓行李坐騎,院中雖有一口井,井水卻早已乾涸,十三郎出去挑水,三個人各自忙碌,未能留出人手陪在她身邊,竟出了這般意外,皆心有餘悸。
寶珠驚魂未定,從韋訓身上下來後,惴惴不安地問:「死了好幾個人,不會有官差搜捕咱們吧?」
韋訓搖頭:「他們做的不是正經生意,同夥發現死了人也不會報官,只會當作黑吃黑,暗中尋訪對頭。」
楊行簡扶著寶珠走進正房,坐下歇息。寶珠腦海里充斥著死人的斷骨戳破皮肉,紅紅白白灑了一地的景象,怔怔地愣了一會兒,回想他剛才那一聲怒喝,疑惑地問:「『觀音』是什麼意思?」
韋訓解釋說:「那是道上的黑話。『接觀音』就是拐騙婦人,綁架孩童叫做『抱童子』。」
十三郎心口仍然怦怦直跳,說:「幸好大師兄是最快的,否則被人販綁走,可再難尋回。」
楊行簡臉色發青,痛斥道:「眾目睽睽之下,又是在城中,這些賊寇竟敢如此橫行不法,真是罪不容赦!」
十三郎要去為她煮茶,寶珠叫住他,讓他將今日在南市買的一壇新醅搬出來,破開泥封,灌進壺中。幾個人對坐喝了一輪,皆覺得心有餘悸,嘗不出什麼滋味。
寶珠拿起酒壺,走到二樓臥室,換過衣物。輕撫鬢髮,那支桂花不知遺落在了何處。她神思恍惚地坐在窗邊,凝望著樓下的洛水,獨自飲酒。
沉沉暮靄籠罩在洛陽城上,夕陽的最後一抹昏黃餘暉在天際流連徘徊。流水潺潺,洛水上來往的商船停靠至岸邊,逐漸隱沒於黑暗之中。
韋訓本想陪在她身邊,但回憶當時她臉上畏懼的神情,不敢貿然進屋,默默蹲在窗外屋檐上。
寶珠並未點燈,在月光下自斟自飲了好一陣,開口問:「不進來陪我喝一點嗎?你以前……事後是喜歡喝幾杯的。」她微微一頓,刻意略去了「殺過人後」幾個字。
他以前總是輕描淡寫留下一句「去去就來」,仿佛那是和打水買飯一樣的小事。如今親眼目睹活人命喪黃泉,其衝擊令人怵目驚心。
韋訓輕輕從窗口翻進來,隔著桌案,遠遠地坐下了,「今日沒心情。」他悶聲說。
寶珠仰頭一飲而盡,道:「你做得沒錯。佯裝成懷胎婦人拐騙……沒有比這更卑劣、更下作的惡行了!不知她們害過多少無辜路人,是我見識短淺,上了惡當……」
韋訓聽出她語氣中已帶了微醺之意,輕嘆一聲,安慰道:「其實拉開五十步距離,他們加在一起也不是你的對手。」
寶珠自嘲著笑道:「誰能保證自己一直占據上風,敵人又乖乖保持劣勢呢?」縱然有顯赫一時的高貴身份,如今不也丟得一乾二淨嗎?所謂真龍血脈,離開了皇權,一文不值。
她又喝了一陣,眼中閃爍著帶有醉意的淚光,放下杯子轉過身,對韋訓說:「靠近些,讓我看看你的手。」
韋訓猶豫了片刻,隔著桌子伸出胳膊。他回來後立刻打水清洗血漬,但幹過髒活的血腥氣浸入骨髓,是永遠洗不乾淨的。
寶珠握著他的手,上面仍留著在蟾光寺中與觀川惡戰的舊傷。冰冷、剛勁、無堅不摧的手掌,卻並不顯得粗野。如果忽略練武留下的痕跡,他的手與他的人一樣,在朦朧月光下,輪廓顯得清秀白淨,雖有摧碑裂石之力,卻安靜被她握著。
「我當時有些嚇到了,不是故意避開你。」
每當夜裡,這個人就變成一個神秘莫測的影子,非得牢牢抓在手中,才能切實感受他真實存在。她輕輕摩挲他的掌心和指肚的繭子,斷斷續續低聲說,「是這雙手一直保護我,從長安一路走到洛陽……我很喜歡你的手。」
韋訓心頭猛地悸動,十指發麻,漣漪從指尖擴散到肩膀,不由得微微發抖,連忙從她手中抽回胳膊,藏在自己身後。他坐立不安,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惶惶然從窗口翻了出去,立在屋檐上。
寶珠追到窗口,兩人在月光下對視了片刻。每當不知所措時,他就下意識想要拔腿逃走,可又捨不得跑得太遠。他緩緩後退,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一腳踩空,從房檐上摔了下去。所幸以腳尖勾住,沒有失足掉進洛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