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關節雖已復位,仍是疼痛不止,先前被打暈時擊中後腦,此刻也隱隱暈眩。寶珠彷徨四顧,無計可施,只能打著觀察環境的主意,走進趙氏指的那間東屋。
這霓裳院內的屋舍雖然外觀華麗,可內部裝飾卻出人意料的簡陋。大通屋被隔成許多個小間,寶珠進來這間沒有人。逼仄侷促的室內,僅有一張亂糟糟的矮榻,和一張梳妝用的小几。几上擺放著一隻盛水的錫壺,還有些口脂、眉黛之類簡單的化妝品。
寶珠伸手翻了翻榻上的被褥衣物,沒找到任何能充作武器的東西。驚懼、憤怒與委屈諸般情緒一起湧上心頭,一時間淚如泉湧。
「你是哪裡人?叫什麼?」
門口傳來一句問詢之聲。寶珠回頭望去,逆著光看見一個少年的影子倚在門框上,瞧那輕盈瀟灑的輪廓,她還以為是韋訓。然而只是一瞬間的驚喜錯覺,轉瞬便知道自己認錯了,再仔細一瞧,竟是個熟人。
只見那少年金髮綠眼,肌膚如玉,鼻樑高挺——正是在姚家班跳舞的胡騰兒,米法蘭。
寶珠不禁吃了一驚,聽他詢問自己姓名這句,正是自己在金波榭問過他的話。她只當此人是綁匪同夥,心懷惡意,明知故問,當即眼中帶淚,惡狠狠地瞪著他。
那少年打量了她片刻,而後邁步走進室內,拖著長腔懶洋洋地說:「哭吧哭吧,主人尤其喜歡這樣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模樣。可惜我今日一口水還沒喝上,便是想哭,也擠不出淚。」
室外有女子高聲催促:「別磨蹭,快換衣服!不然趕不上下一支舞了!」
少年徑直走到床榻邊,從床上那一堆衣裳里翻出一件長袖舞衣。當著寶珠的面解開腰帶,利落地褪去身上繡著葡萄紋的舞衣,換上了這件。而後拿起一頂綴有金鈴的胡帽戴上,又彎腰拴上一條金鈴腳鏈。動作輕車熟路,仿佛這間屋子就是他自己的一般。
寶珠留意到他的身高似乎比上次見時高了一截,嗓音也更為高亢,心下不禁有些迷惑。不僅如此,他耳垂打了洞,塞著兩枚腰鼓形的寶藍色琉璃耳璫。
「我是你的室友,米摩延。」
少年一邊更衣,一邊漫不經心地自我介紹著。換好衣裳後,他走到小几前跪下,伸手摸了摸盛水的錫壺,眼中閃爍著明顯的渴望,可糾結了片刻,終究是一口不敢喝。只從口脂盒子裡面挖了些油脂,塗在自己略顯乾燥的嘴唇上。
待更衣補妝完畢,他便從屋裡出去了,與幾名盛裝舞姬一起消失在走廊深處。
寶珠滿腹疑團,不知所措,抱著膝蓋又嗚嗚哭了一會兒。突然想起趙氏說過「主人臨幸之前,等候召喚。」以及少年那句「主人尤其喜歡這樣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話語,腸胃之中立刻湧起一陣令人作嘔的驚悸感。
被人劫持到此處,周圍都是服侍主子的奴婢舞姬,她隱隱約約猜測到即將面臨的遭遇,更覺得不寒而慄。
不能哭,決不能掉淚,不能叫他們得逞。寶珠咬緊牙關做了個決定,捂著臉極力忍耐,將源源不絕的酸楚淚意使勁往嗓子裡咽。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勉強將淚收住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周圍的人聲也隨之低落下去,遠方依稀傳來熱鬧的絲竹樂舞之聲。又過了許久,伶人們帶著滿身疲倦,陸續回到霓裳院。
門外金鈴聲動,自稱米摩延的少年也回來了。他汗透羅衣,進門不等卸妝更衣,便迫不及待地捧起錫壺,咕咚咕咚猛灌了一氣水,看起來是渴極了。
等他喝足了水,摘下胡帽金鈴,鬆開髮髻,脫了錦靴,疲憊不堪地往榻上一倒。
寶珠見狀,心驚膽戰,心道難道真要跟一個陌生男子共住一室?她思忖片刻,開口問:「你跟米法蘭有什麼關係?」
聽到這個名字,少年立刻翻身坐了起來,急切地問:「你認識法蘭?」
寶珠說:「我曾看過姚家班的表演,雖沒跟他說過話,但你們兩個長得這般相像,難道是兄弟?」
米摩延愣了一會兒,喃喃道:「是啊,那是知名的樂舞班子。」過了一會兒,他滿心酸楚地說:「我們倆是雙胞胎。」
寶珠頓時回想起與姚家班等人接觸的細節,又想到姚絳真自稱「升仙家」,心中的疑惑已經有了答案。
「你也曾是觀音奴。」她說道。
米摩延低著頭,沉默許久,方才承認:「我是三年前那屆的。」
寶珠驚訝地問:「所有觀音奴都在巡城後被擄到這裡,關在這裡嗎?」
米摩延注視著她尚存希望之光的眼睛,片刻後移開了眼神,低聲說:「她們曾經住在這裡。」
寶珠急切地問:「曾經?那麼如今呢,她們被帶到哪裡去了?」
米摩延不再說話,默默走出室內,來到庭院露天的池子旁邊,脫下外袍,緩緩跪了下來,撈水清洗身上舞蹈後的汗漬。黯淡的月色下,他撥開散亂的金髮,清瘦的背脊上層層疊疊滿是陳舊鞭痕。
洗完後,他回到屋裡,抱起堆在榻上五顏六色的舞衣,轉移到小几上,簡單收拾出另一個人的空位。接著用幾片粗布疊在一起,鋪在身下褥子上,靠牆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