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這個無聲掀驚雷的造訪,另一場拜訪就吵鬧得多。
第二日晨,新造的刺史府外逐漸有人聲沒過牆頭。門房匆匆來報,說是門外突然聚集起來了不知多少百姓,都是些生面孔。裴紀堂換過官服出來的時候,看到的是這樣一幅畫面
人,一層一層像是秧苗一樣的人層層疊疊地杵在門外,裹頭的青布巾像是夏天苗子已經開始變得黑綠的葉子,一層一層地在風中翻動著。
一雙一雙年輕的,蒼老的,年幼的眼睛仰視著他。它們被鑲嵌在曬黑的皮膚里,仿佛滿山的山石突然生出精靈來,哀苦地凝視著進山的採石人。
那是絕望的,請求的眼睛。
不需要誰喊一聲什麼,他們慢慢地跪下了,一陣風吹過滿地的秧苗,所有的葉子都匍匐在地。
「諸位父老是……!請起!」
他們不是淡河人,從鞋子上的泥和挑著的家什拉著的板車能看出來他們走了很遠一段路。裴紀堂想去扶誰,他們卻像是被燙到一樣迅速向後縮。
這是刺史,是大官,是比他們廟裡那尊彩漆已經開始剝落的神像更不可直視的人。縣官老爺已經平時難見,三品的刺史又是怎樣的人物?
儘管這位老爺年輕,眉眼溫和,還是沒人敢碰他伸出去的那隻手。只是人群中逐漸起了低低的抽泣聲,有人把肩膀壓下去,用哽咽的語氣開口:「請刺史救命!」
請刺史救命!
那不是作態的哭聲,抽泣的人緊緊咬著牙齒,似乎想要把哭聲在牙關間咬碎。好像有一團膨脹的氣梗在他們的喉嚨里,馬上就要從喉口衝出來變成悲號。
有一個孩子哭了起來,未必是因為悲傷,更可能是因為周遭人壓抑的哭泣嚇到了他。他的哭聲像是一隻竄出了籠子的鳥,急急地拍著翅膀飛向雲端。
於是無數隻鳥跟著它飛起來了。人們緊緊抱著孩子,撕扯頭髮,捂住臉頰,整齊的求救聲一瞬間破碎成在淡河上空迴蕩的哭聲。
這群人是從西邊來的。
沉州多河流,也多山地,有村落城鎮傍水而居,也就有依山而居的。這百十口子人是沉州西一處山民,從鄉里到淡河走了二十天。
他們懷著某種去朝拜神的希望,希望在那個地方確實有一位願意救苦救難的青天。
他們來的地方叫青岩窪。
這是個小的地方,小到每年除了徵稅幾乎不會有人想起它。儘管它一再上報這裡匪患猖獗,一窩盤踞在山上的山匪幾乎是吸著周邊村鎮的血度日,仍沒有一支官兵過來剿匪。
……或許是有的,朝廷的確派過人來。他們沒見到那群士兵,聽說哪位上面派下來的貴人從另一個村子過去進山剿匪了。
他們滿懷希望地等著,等呀等呀,終於等到了剿匪順利的消息。可是山上的山匪仍舊下山,仍舊殺掉反抗的男丁,帶走年輕的女人,留下一地狼藉和血。
朝廷剿的匪呢?
有人問,又沒有人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