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在這個草木豐潤的晴朗午後,他只像一團被霧裹著的孤魂。
玉未成耳邊的聲音很亂。
他那位名義上的師尊警告過他,修道之路以百年為計,如果強行突破,就像是用螻蟻之身承載巨石,頃刻間就會被壓為齏粉。從蕪梯山上有修仙者至今,此類事情不勝枚舉。
但他不得不這麼做。
當在那石台上逐漸恢復呼吸時,他的四肢百骸中只有鉛一樣沉重而冷的絕望。
一切都結束了,他本該就在那雪中長眠,為何此刻魂魄又回到了這具蛇的身軀?
淡河的事情已經盡託故友,和鴉鴉的情愫也隨著裴紀堂這個身份的消失而殆盡,他究竟為什麼還要活在這世上?
然後,某種細微的花香從唇間滲了進來。他用手去擦,擦在指腹上一點淡淡的紅色。
那是胭脂的顏色。
他不敢去想那一點口脂是哪裡來的,擦在指尖的那一點紅色很快融化,給尚無血色的指腹抹上一層淡淡的緋。
好像有一團火在他的指尖燒了起來,順著骨髓一路燒到胸腔,燒得他幾乎感到痛苦。是她嗎?是她吻了那具無生氣的死骨嗎?在他這個奸佞之子自作自受地死在雪中後,她來見了他……?
他不能死,在弄清楚這件事之前,他無論如何也要掙扎著活下去。
初恢復的身軀弱得難以行走,那些仙門中的醫修也說不好他到底要多久才能離開九旋峰。「如果凡間無人在等你,」他們說,「你就安心在這裡養傷吧。凡人經此一劫不死已經是大造化,擅動只會損傷天年。」
他怎麼能安心呢?那團火燒得他五內俱焚,他怎麼能就在這高山上不知時間地養傷?
唯一的方法只有入道,用修士的力量重塑身軀。他接過玉成礫遞過來的竹片,上面刻著他的新名字。
玉未成,中道夭折,白玉不成。
那一瞬間他甚至有些微妙的竊喜,修士會死去,但不會衰老,他可以永遠保持著初見她時的面目。仇人的輪廓不會爬上他的臉。但身體的變化隨即給了他當頭一棒。
他老了。
一頭黑髮在幾日間盡白,皺紋爬上眼角,唇角。當他望向鏡子時,看到的是一張熟悉的衰老面孔,在低垂的眼皮下,渾濁的眼中散出陰冷刻毒的光。
真言宗的修士皆在時間中逆行,他也未能倖免,在鬢髮皆白,面容老朽的那段時間裡他毀掉了所有能照出自己臉的東西。
多可笑啊,多可笑啊裴紀堂,你以為你有了新的開始,可命運只是把你拎起來,對你吐了口唾沫又把你扔進泥里,甚至不用等你年華逝去,現在你就頂著她仇人的臉!
玉成礫操著一口東海鄉音罵罵咧咧地把他從洞府里掏出來:「你個小寧占我一個徒弟位置,要是敢剛剛入道就身死道消,我就把你掛在山門前當鼓槌。」
他怔怔看著地面,腦子遲滯地反應著什麼是身死道消,什麼是鼓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