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銘也已經不在了,剛才的夢只不過是一個墜入冰冷的人對於溫暖的片刻追憶罷了。
何玉銘的死訊紀平瀾是過了好幾天才知道的。報紙上鋪天蓋地的內容都是戰爭和戰況,一個軍校的教官、市長的兒子被暗殺只是角落裡小小的一塊白紙黑字。
分配在臨近部隊的一個同學把這份報紙傳到他手上的時候,紀平瀾呆呆地看了很久,什麼也沒說。
然後他想起他還有事情沒做,便默默地放下報紙,去完成他的工作。
他的同學見他沉默地離開,想起紀平瀾一貫是跟何教官不合的。他並不知道,也不會想到,紀平瀾只是不想在其他人面前痛哭出來而已。
紀平瀾從不習慣於把他的軟弱暴露於人前,這並不代表他就不會軟弱,不會傷心。
他太天真了,以為何玉銘身處安全的後方,應該能過上安定幸福的生活,可在這樣的年代裡,根本沒有什麼地方是真正安全的。
他也太愚蠢了,為了那樣愚蠢的自尊,他浪費掉了所有可以跟何玉銘在一起的時間。以至於在炮火橫飛的戰壕里想起他,也只能回憶起那些針鋒相對的經歷。
擁有的時候不知去珍惜,直到一切都太遲了,他才終於感到後悔。因為他剛剛明白過來他是如此地深愛著那個人,他的愛從來就不曾猶疑,以前以為愛已麻木,原來只是因為想念卻不可接近的痛苦。
原來痛苦是可以讓人麻木的,麻木地在炮火中掙扎,麻木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麻木地等待著哪一顆子彈或者炮彈,帶走他只剩下麻木的生命。
一個還在試圖頂著炮火移動的士兵剛被炸飛,殘缺的屍體落在紀平瀾面前,紀平瀾麻木地推開屍體,躲進了一邊的防炮洞。
ldquo還有多少能動的?rdquo接連的爆炸聲里紀平瀾貼著馬排長的耳朵喊。
馬排長大聲喊回去:ldquo帶傷的四十一個,不帶傷的連我們二十三個!rdquo他看了看那個很快就被炮彈掀起的浮土埋沒的屍體,ldquo現在是二十二個!rdquo
紀平瀾閉上眼睛扶住了額頭,馬排長以為他在想對策,但紀平瀾在走神,他在想何玉銘。
他在淞滬會戰的戰場上,在鋪天蓋地的炮火中,瘋狂地想念著何玉銘。
何玉銘說過若他當了軍官,會為了自己死的光榮,拉上更多想活的人給他墊背。
他說對了,紀平瀾的一個連已經快要死光了。連長死於敵人的飛機轟炸,他接任連長還不到半個月,就眼看著一個整建制的連隊一點點被打殘,看著朝夕相處的一張張熟面孔在炮火紛飛中以各種死法離去。
上一秒還在跟他說話的人下一秒已經血肉橫飛,沒有人應該以這樣慘烈的方式成長,但紀平瀾只能這樣迅速地從一個學生兵成長為一個負擔別人生死的軍官。
他已經無力去想死的是不是光榮,會不會被追授什麼榮譽,他也不想拉上任何人墊背,可他只能看著他們以各種方式死去,指揮著他們以各種方式去死,最後跟他們一起死,只能如此,還能如何?
紀平瀾睜開眼睛,在炮火中大聲下令:ldquo所有的槍彈留給傷兵,你也留下,讓他們爬也要爬在戰線上牽制住敵軍!把所有還完整的叫過來,帶上剩下的手榴彈,跟我過去摸掉他們的炮兵陣地!rdquo
這是一個瘋子一樣的決定,馬排長跟看瘋子一樣看了他幾秒,然後重重一拍他的肩膀:ldquo小連長,你夠種!老子跟你一起去!rdquo
以區區二十人衝擊一個炮兵陣地純屬發瘋,但是和窩在這裡等著變成炮灰,或者逃下戰場被執法隊槍斃相比,就算馬排長也寧願去發個瘋。
ldquo閉嘴!服從命令!rdquo紀平瀾一點都不領情地甩開他的手,ldquo我如果回不來,就得你帶領他們!快去!rdquo
馬排長又看了他一會兒,才在炮擊的間隙衝出了防炮洞。
這貨就是個瘋子。馬排長想。
但是他真心佩服這個瘋子。
這個年紀輕輕的小連長似乎帶著一種說不上來的氣質,讓人自發地願意追隨他。他沒有像別的長官那樣口若懸河信誓旦旦地喊口號,卻用實際行動讓周圍那些大字不識的大兵們感覺到,同樣是要打仗,跟著這個小連長他們會更容易活下來,甚至更進一步mdashmdash他們可以打勝仗。跟著這個瘋子,即使馬排長這樣惜命如金的老兵油子也偶爾會熱血一把,覺得自己似乎突然變得年輕起來。
紀平瀾帶著二十個士兵,沿著戰場邊沿幾乎被炸平的交通壕和遍地的彈坑前進。他們的陣地上,還能動彈的傷兵在炮擊的間隙放槍,冒著隨時被炸飛的危險為他們吸引敵人的炮火。每當一個照明彈熄滅,紀平瀾和身後的士兵就往前小跑一段距離,當另一個照明彈升空,他們就趴臥在遍地的屍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