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我的問題。」太后的眼神很清明, 然而語氣從平和轉到了漠然, 她俯視著, 「我做了什麼,讓你們如此?」
小進士沒法說,因為以上三條,太后的確沒做過。
不但沒有,她還勵精圖治,將梁朝的國庫添得滿滿當當,這是武皇帝都沒有的功績。
「為了不讓別有用心之人專權亂政,我斬首了自己的弟弟和堂兄,趙氏一門皆流放千里;我選拔人才,皆要反覆核查,只恐有暗箱操作以致不公;我卯時起子時眠,宵衣旰食處理政務,你說,我有愧於何人?」
太后支著額頭,頭上的珠簾遮住目光,卻讓人不寒而慄。
她不明白,那些世家說什麼、做什麼,都是有備而來,可這小進士為什麼也要跟著攪渾水?
仿佛自己真是個昏聵的庸人,他們倒個個是忠臣良將!
太后頭越發疼,漣娘在一旁遞了茶過來。
小進士不等答話,已被與他同屆的兩個學子噴得抬不起頭來。
一片亂局之中,太后拂袖而去。
唯有馮不虛,從方才開始便直挺挺地跪在最前頭,不發一言,但同樣不退不起。
他家兩個兒子在後頭髮昏,想去拉他,被一把推開。
「爹,太后都走了,咱們也撤吧。」
老頭子不說話,背影卻那麼蒼老,令人懷疑他這一跪還能不能再起得來。
他不走,方才應和的眾人便不好就這麼走脫了,一群人只好留在殿裡頭僵持。
一直跪到暮色籠罩王城,年老的大臣累得東倒西歪,旨意才姍姍來遲。
皇帝要出席了。
結果令人如此滿意,倒是異事。
往次這樣的「逼宮」也有過,太后都是任他們跪去,壞的又不是她的身子。
難道太后真的老了,學會服軟了嗎?
**
太后老,唯一表現為她不再抽菸槍。
太醫一月三次來把脈,痛心疾首地說太后這煙再抽下去,只怕就要減壽十年。
她自己其實不以為意,還覺得那水煙一飄,便朦朦朧朧的,解疲消乏很有效果。
但漣娘很留心,甚至於每日貼身監看,不厭其煩地把菸絲換成進貢的桃子。
時間長了,太后也就習慣了。
此時,夕陽給半扇形的窗子托著,溫柔的餘暉靜照著冬日的冷,漣娘靠在窗邊剝桃皮。
她在外常年一副冷漠的神情,只有在凌雲殿、在太后身旁,才有一絲活人氣。
「旨意發下去了?」太后問。
後者點點頭,說:「馮相和他那些僚屬發難倒是不吃驚,不過,那些翰林出身的學生也忒沒良心,當年若不是太后您一邊提拔,一邊又彈壓世族,他們豈能像如今這般風光,不念著您的恩就算了,還反咬一口,真不如養條狗實在。」
漣娘腮邊緊繃出一條弧度,樣子是真生氣了。
太后過了那會兒,倒是已經冷下來,不以為意:「這也不算什麼,你還沒看清嗎?那些科舉上來、四書五經讀進去的,都自有一套聖人綱常在心裡,心黑手狠沒原則沒底線的又不能久用。你看看蕭正甫這半年,屢屢告假,瞧著便是這些年皇帝年歲漸長,他想著手隱退之事,給自己留後路了。」
她順手翻著昨日文苑呈上來的摺子,道:「似你我、還有徐恕那般,在這世上終歸是形單影隻,她當初提出要在宮中興辦女學,終究沒能成功,後來我以教養公主為名在內庭立文淵閣,也是諸多阻撓。這些人,怎能容忍女人把控朝政…」
說到一半,忽在折上瞧到意外的名字。
漣娘湊上來遞桃子,也有些詫異。
她還沒瞥見個影,太后已經一目十行把上邊的字看完了。
漣娘好奇:「兩年沒動靜,這次是寫了什麼?」
**
春浪挨在火爐子前,唧唧哼哼地問:「主子到底說什麼了?急死了,快告訴我們吧!」
春江拿花生殼扔她,指正道:「不是我們,是你。」
青瓜在一邊笑。
她們三個搬著板凳坐在地下,林忱在窗邊的小榻上盤膝而坐,身體前傾。
爐火燃起些飛灰來,飄蕩在空中。
「你自己猜。」她說。
春浪撒痴:「說嘛說嘛,主子你雖然講過兩日咱們閣里就有新人進來,但今天的衣服還是我送去浣衣局的呢,手都累酸了!」
林忱用手剝開一顆瓜子,把皮扔進爐里,冷漠道:「抱個衣服就累到你,每日五頓飯都是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