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了身騎白馬的常侍,記得那原是個極其美艷的女人,不過現在面上卻帶了青面獠牙的銅面具。
她舉著箭,和胯/下的馬似乎渾為一體。
雖然衝鋒在前,卻並不去和人硬碰,只偶爾放個冷箭。
執事舉槍前沖,與那蠻子廝殺在一起。
山洪近在咫尺,先到的潮意已經令人駭然。
蕭冉的臉上貼著那面具,心頭是一半死寂一半火熱。
被山洪沖走未必會死,她閉氣的本事不錯,此處的衝力也並不能令人昏迷,若能避過巨石,就能僥倖活下來。
僥倖…
她運氣向來不錯的。
這樣想著,就不由得從從容容起來,看著錦衣衛潮水般地向前涌去。
箭已經放完了,來路上鋪了滿地的殘肢敗體。
戰場上,越是想活,越容易死去。
蕭冉已經聽不到風,卻似乎能聽見滿載著冤魂的號哭在這山谷間迴響。
雨勢已經小下來,天邊開始漸漸泛白。
青藍色的天之下,山洪張牙舞爪地撲過來,帶著死的哭泣,帶著淹沒一切的公平正直。
她閉上眼睛,知道自己下一刻就要跌墜而下,同其他死去的士兵沒有任何分別。
可耳邊突然炸開了一聲嘶喊。
喊的是她的名字,聲音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那清高文雅的人,發出如野獸瀕死前痛苦的怒吼。
烏笙俯衝而過,一雙手臂圈住了她。
麥色的披風都濕透了。
林忱低下頭,玉冠沒了,頭髮被雨沖得半散著,慘白的臉上漆黑的眉眼被沖刷得更顯烏青之色。
她的胸膛在顫抖,悶悶地像在哭泣。
她在遠處看見她的花即將枯萎,可她能做的只有上前來接住她。
不能做什麼也好,就同她在一起。
什麼深謀遠慮、什麼功成千古,即便燦若天邊朝霞,可能望見的,只有深淵裡黯淡無光的這一個人。
就讓她同這渺小的人。
讓她們這兩個渺小的人。
依偎在一起。
第57章 離愁
林忱並不是從小養尊處優過來的, 但托腦子尚可的福,也並沒受過太大的罪。
此時,她浸在渾濁冰冷的泥漿中, 勉強掙得一口氣,去抓身側的人。
蕭冉先前早麻利地將身上的甲拆解了, 可洪流激盪,兩隻手還是觸不到一起, 唯有一條衣帶的兩端分別系在兩人腰間。
林忱說不得話, 目光一直追隨著這點微末的聯繫。
兩個人浮萍似的沉下去、再漂上來、再沉下去。
直到抓到了一塊被沖得稀巴爛的戰車木板, 終於可以充作浮板,讓她們歇一口氣。
林忱總覺得自己浮沉了很久,實則不到連一炷香都沒到。
她一隻手可笑地摟住蕭冉的肩頸,另一隻手扒住木板, 感到自己漸漸地無力。
天光是青色的, 透過紅褐色的泥漿來看, 就更顯晦暗。
她從頭到尾都來不及看蕭冉一眼, 目之所及,唯有紅色的水、灰色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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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到自己昏沉著, 身下是冰冷堅硬、凹凸不平的石塊。
耳際的呼吸聲和腳步聲都格外明晰,只是想睜眼的時候,卻覺得眼皮有萬斤重。
眼皮沒有浮腫, 腦袋也並沒有被巨石撞到, 唯一的原因應當是在水裡受涼脫力。
林忱動了動手指,知道蕭冉就在她身邊,且在忙來忙去, 應該是在找什麼東西。
驀然間, 她感到一團濕透了的草團被墊到了腦袋底下, 潮得她耳朵發癢,脖頸刺痛了一片。
林忱很想抗議,可嘴巴說不出話。
蕭冉同樣濕潤的鼻息撲在她耳側,一動不動好半天。
這裡應當很暗,雖然睜不開眼,可透過薄薄的眼瞼,一點光的暖意都感受不到。
耳側的人又動起來,替她整理了下頭髮。
林忱身不能動,忽然覺得有些滑稽,幻覺自己死後,蕭冉也是這樣替她整理遺容。
可萬一真如李仁那老頭子所言,自己死的時候還很年輕…
又不敢再想下去。
她的身體近年來漸漸不好,說不上是什麼病,只是時而虛弱頭痛,時而精力不濟。
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從她身體裡抽離。
就像現在,她成了一截枯朽的木頭,連燃燒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