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不要再羞辱我了。」溫凌仰望著鳳棲,說道。
鳳棲並沒有露出勝利者的微笑,而是默默然看了他一會兒,才說:「投降的條件,還是可以算數的。我們官家那裡,我來說服。」
溫凌搖了搖頭,竟然笑了起來:「我放過你一次,並不需要你回報當時我就說過,沙場上無情,該誰勝誰敗、誰生誰死,都是天意。你縱然留一條命給我,我也不知道該怎樣活下去。不必了。」
鳳棲看了看他的鐵浮圖戰士們即便這個時候,他們仍一個個拱衛在溫凌身邊,虎視眈眈地看過來。
她心裡竟然暗自一嘆,方道:「其實……你也看到了,你現在純粹是困獸之鬥,徒傷了這麼多人的性命。」
「不過」她很快又轉折道,「我敬佩你是條英雄,也……感念於你。我送送你吧,回報你的『三份真心』。」
這話說得不知褒貶。
溫凌既疑她在陰陽怪氣、指桑罵槐,又不知她是不是真的還有三分感念與敬佩。他皺著眉,死死地盯著她,若是她又出新的羞辱他的花招,他就往小山和高塔上直接衝擊,縱使殺不死她,也要狠狠地嚇到她,變成鬼也要牢牢記住她現在的模樣,將來好纏著她再不讓她好過!
鳳棲把手邊的冪籬從高塔上拋到了山下,白紗翻飛,如山間一隻白鷺翩翩起舞。
她挽了挽白紵的袖子,左手一伸,接住了身邊女裨將遞來的琵琶,而後略略靜氣,又朝溫凌看了一眼,右手開始撥弦。
她彈的依然是那首《十面埋伏》,琵琶依舊還原了垓下戰場的驚心場景。
溫凌怔怔然聽著,風吹過他的斗篷和髮辮,掠過他的眉梢和眼角,此刻安靜的戰場只有她的樂聲。他卻如同又回到了以往那一場場勝仗里,耳畔是號角的吹奏,是大鼓的敲擊,是戰馬凌亂的足音,是刀槍尖銳的碰擊……這些,曾經是他的聲音,他勝利昂揚時最愛聽的聲音。但《十面埋伏》的曲子轉而悲苦壓抑起來,一如他現在的情景。
他只覺得眼眶子發酸,宿命的無力感攫緊了他的心臟,奔涌潮水一般的情感淹沒了他,使他更加脆弱無助。
因而,也不免有些惱恨鳳棲,這樣一首曲子,她是想要他的命麼?!
正想發作,突然曲調又變了。
溫凌並不曉得這其實是《霸王卸甲》的一段,亦即是項羽已經灰心喪氣,撫著烏騅馬,身邊偎著虞姬。馬兒依舊忠心,虞姬依舊柔情。琵琶曲把如泣如訴的一段表現得淋漓盡致,虞姬含著笑、帶著淚,對項羽吟唱著「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而後拔劍自刎在愛人的身邊。項羽萬念俱灰,死意已決,終於選擇了隨著虞姬同去,再不圖江東起復之日。
在溫凌聽來,這段柔情繾綣,仿佛是鳳棲對他的訴說。他不覺間淚流滿面,望著高塔上她的面龐,仿佛也充滿了慈悲。
他在寺廟裡曾經搶、砸過各種佛像菩薩像,刀斧揮過時,泥塑雕像的頭顱掉落,會讓信奉白山黑水神的靺鞨士兵們哈哈大笑。有一回他的大刀要砸向一尊菩薩時,突然抬眸看見菩薩柔和慈悲的垂眸與微笑,心裡不知怎麼突然一怔,然後才收攝心神,揮刀把菩薩相砸了。
今日恍惚間覺得,這是當年的報應。
不覺,鳳棲已經收了最後一個尾音。
她把琵琶交給身邊的人,然後緩緩屈膝向溫凌叉手為禮。
溫凌想問她「這是何意?」但開了口,喉嚨卻是啞的,發不出聲音來。
鳳棲看懂了他的心思似的,回答道:「我……不是無心、無情之人。」
只是你應當明白,我們中間即使沒有橫亘著高雲桐,也會橫亘著家國讎恨,橫亘著待人處事觀念的天差地別。你的「三分情意」,我從來都看得明白,但無法消受,只有分道揚鑣、誓不兩立一條道走到黑。
溫凌破涕笑了笑,也終於能發出聲音了:「兩件舊衣飾,物歸原主,我了無遺憾了。」
「多謝。」
他搖搖頭:「不,多謝你。」
他「求一顧」,她竟然肯了。
再多恩怨,此刻在琵琶的繞樑餘音中,也可以消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