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謝況稱帝後又多次施行土斷,並讓地方官員重新釐清門第, 楊氏就這樣淪落成最低一品的士族了。
可即使到了如此的境況, 他們也都沒有忽視家學傳承,子弟們哪怕是傾盡財力也要學習書史。而憑藉長期以來在吳地的經營,楊家也在百姓間有著不錯的風評。
因此哪怕淪為海寇, 也能抓住時機遊說百姓,順勢召集起一大批人。對這些楊家年輕一輩來說, 這倒是比躋身官場更容易的事了。
這群由楊氏所集的匪寇先前一直在吳地隱秘地活動,海上諸島和沿岸的海村是他們的常駐地。便利的地理位置讓他們可以時不時就到陸地上劫掠一番, 往往官兵還沒趕
到, 就已經順著水路溜之大吉了。
謝況起初並不把這件事太當一回事,地方的匪亂本就是除不盡的, 只要威脅不到他的統治, 哪怕地方有奏, 也可以裝看不見, 全交給地方官吏自己去處理。
畢竟京畿的水軍都是預備著對抗北人、保衛都城的,沒有特殊情況不好隨意調動。
這麼多年來,謝沖也就曾派人整頓過一次江州, 但根本目的還是為了打擊江州的地方勢力,對當地的匪亂倒沒有特別的關注。
但隨著匪徒的規模越來越大,在吳地煽風點火弄出的亂子越來越多,謝況終於忍不了了。
殺雞焉用牛刀,匪徒多是烏合之眾,用官兵的人數和規模恐嚇住就能成功一半了,對付這些不成器的匪徒,用不著調動周祿、陸淵。謝況這次選擇了資歷尚淺但是他最信任的心腹孫白霓,替他領軍剿匪。
趁此能讓孫白霓外出鍛鍊,又能讓賺得聲名,實在很划算。
但在旁人眼裡,雖然只是剿匪,孫白霓仍有些不夠格,他之前可沒有率軍出征的經歷,一直做的都是文吏工作。
然而,謝宜瑤有前世的記憶,知曉等周祿陸淵等名將去世後,楚國的將領儲備陷入青黃不接的境地時,孫白霓是新一代人最拔尖的一個。
因此一聽說這件事,謝宜瑤便到孫家去打聽消息了。
她平日對孫家姊弟多有照拂,孫青雲又防心不重,且她覺得自己能知道的事本就不是什麼軍事機密,告訴公主殿下也無妨。
「大概帶了一萬多人吧,其中水兵有五千呢。」
「五千人是不是少了些?」謝宜瑤狀似無意地問,「我聽聞海匪有數萬人。」
孫青雲撓撓腦袋:「我不太懂,但阿弟說這群烏合之眾不足為懼,五千人足矣。天子潛龍在淵時,阿弟也參與過水戰,不算全無經驗。地方上也有些兵,就算萬一有什麼危急情況,都能隨時支援。」
和孫青雲一聊,謝宜瑤對海匪的情況就有了更多把握。
沈蘊芳也為她分析:此次行軍路途不遠,且地方也有儲糧,民夫的占比不會太大。海匪雖然士氣相比之下更為旺盛,但大都是沒怎麼經過訓練的泛泛之輩,戰鬥力遠低於官兵。
謝況派出數千人應對,那麼海寇滿打滿算也就兩三萬人左右。
這個數目的人管理起來對於楊家子弟來說已經足夠麻煩,他們對底下人未必控制得牢,因此孫白霓說的「不足為懼」未必是大話。
不出所料,沒到一個月,這群作亂的海匪就被孫白霓打得節節敗退,剿滅和俘虜的匪徒無數。
那些剛入伙的百姓便開始害怕,逃逸的、投降的,都很多。
但他們手上已經沾染了父老鄉親的血,就不可能從輕處理。級別高、「軍功」多的,處死。中等的,發配為奴。次一點的,收編為民夫、役夫。
雖然楊家人就算逃到島上也能隨時捲土重來,但他們手下沒人的話,也成不了氣候。所以這之後沒多久,謝況就立刻開始安撫吳地的百姓,更表揚了那些不曾與匪徒「同流合污」的良民,甚至再度減免他們的賦稅。
反正國庫里的錢糧還是夠的,他現在最缺的是人力,他的佛寺、他的宮殿呀!
讓謝況感到幸運的是,這次俘虜的暴民剛好能補充上民夫的缺口,而他所信任的孫白霓又立了軍功,打了看不起寒門武將的士族們的臉,真是皆大歡喜。
要知道,最怕匪寇打進來的,就是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士族們了。
於是皇帝下了個罪己詔後,幾個月的匪亂就這樣翻篇了,只需等孫白霓班師回朝。
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然而謝宜瑤並不安心,楊家家境並不富裕,因著善於煽動人心,就能集結起一大批人來,可見吳地百姓的民心本就已經岌岌可危。
甚至很可能不止吳地。
他們為何能在這麼快就收攏這麼多人?如今吳地的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
之前只是如同冰面下的暗流,不曾被人注意到。如今也只是解決了表面的問題,還想再掩耳盜鈴,就是自欺欺人了。
她知道謝況不是什麼昏君,他不會沒有意識到問題,但他要麼也找不到根治問題的方法,遂選擇放棄,要麼並不覺得這個問題有多麼迫在眉睫,因此就只試圖安撫好百姓暴躁的情緒,並不打算從根本上解決。
只是,連謝況自己都忘了,就算他是久經沙場的戰士,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他的心也是肉做的。
它會被觸動,也會感到恐懼。
謝況這日閱過地方官吏上表的有關匪患的文書,其中有許多被描繪得栩栩如生的慘狀,令人不忍卒讀,饒是皇帝的心再冰冷,也抽痛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