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幾乎是瞬間,這些狂亂統統消失。他把那杯酒猛潑進嘴,抓著臉失聲大笑。笑罷雙臂往桌上一拄,像是要坐伏地挺身。從下往上地盯人,眼睛閃著幽綠的光:「不兒,沒聽說過,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啊?」
「呃…咳,是啊。」段立宏抬手抹了把後脖頸,有點分不清是真是幻。好像腦子裡的保險絲燒斷了,眼前啪地一黑。黑暗裡趴伏著一隻撕掉封印的鬼螳螂,擎著一對冷白的大鐮刀。
「話說回來,這位叫什名兒啊?」
段立宏被他這口螺絲擰得發懵,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問的什麼。
「你說瘋狗啊?姓丁,叫丁凱復兒。這人身世有門道兒,原來叫付金梟。現在也沒人敢叫他大名,都梟哥梟哥的。」
「哦。丁、凱、復。」陳熙南冷笑了下,拿手背推了下眼鏡,「那nèi主兒呢?」
「你說小白臉兒啊?好像叫啥粥。啥粥來著?就記著艮啾啾的…」段立宏皺著眉思索,急得直抖腿。好似晚上一秒,陳熙南就要爬過來割他腦袋。
拼命尋思了半天,他倆手一拍,靈光乍現般喊出來:「芋圓兒粥!!」
陳熙南一愣:「芋圓兒粥?」
「沒錯。」段立宏手指鐺鐺地叩著轉菜盤,自信滿滿地點頭,「就叫芋圓兒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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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噠一聲,門開了。
韓偉從沙發放下腳,趿拉著拖鞋迎上去:「稀奇啊,這是喝了多少?」
陳熙南醉得滿臉通紅,扶著鏡面扯鞋帶:「五十二度五糧液,三百來毫升。」
「出息了你。」韓偉把拖鞋踢給他,「跟誰的應酬啊?」
「他大哥。」
「誰大哥?」
「段,」陳熙南剛脫掉鞋,就一屁股摔到地上。仰頭靠著鏡子,大口地吸著氣,「段,小軒兒。」
「又他?」韓偉也跟著蹲下身,「你還行不?給你拿點啥喝?」
陳熙南搖了搖頭,沒說話。他好像呼吸困難,不停地拍著胸口。腦門汗涔涔,嘴唇腫嘟嘟。髮絲油塌著,看起來疲憊又狼狽。
「我說你總跟那個姓段的攪和啥啊。」韓偉起身給他拿水,「跟你說多少回了,這是咱市的地頭蛇。」
陳熙南托著酡紅的臉,痴痴地笑起來:「嘿。我倍兒稀罕蛇。」
韓偉這個後悔,恨不得給自己兩大嘴巴子。他把礦泉水瓶放到陳熙南腳邊,拍了拍他胳膊:「不是你屋裡那些玩意兒!沒聽過那句順口溜?段瞎子,髒刀子,一攮一個死。咱市以前那個大流氓頭子,叫謝老鬼的,就是被他給攮死的!你知道不啊?」
陳熙南的頸椎已經擎不動腦袋,只能用手撐著:「他不壞人兒。心眼兒缺得…」說著用手指比了個小縫,臉上是陶醉又寵溺的笑,「就這麼,一丁點兒。」
一丁點。礦泉水般純淨的一丁點。
記得段立軒扯掉尿管的次日晚,發起了高燒。住院醫師怕是腦膜炎,給他做了腰椎穿刺。可能是經驗不足,幾次都沒成功。最後實在沒辦法,只能給他打求助電話。等他趕到的時候,段立軒的後腰全紫了,像個爛掉的蓮蓬頭。
他重拿了針管,幾秒就提取出了腦脊液。遞出去的時候,終究沒壓住火氣:「這活兒難得了。」
住院醫師有點委屈:「我怕他疼,就多給了點麻藥。結果皮下水腫了,椎間隙摸不清。」
「甭找轍!」陳熙南指著段立軒的後腰,罕見地疾言厲色,「你記著。打這兒起,沒下回。」
向來和顏悅色的人,冷不丁掉一回臉子,要比慣常暴躁的人有威懾力得多。
住院醫被訓蔫了,低著頭默默收拾。段立軒燒得直迷糊,還不忘幫著求兩句情:「哎,那誰沒個犯錯時候了。也不疼,就當蚊子叮倆包。」
叮倆包。十厘米長的大針扎進脊髓,來來回回七八針。要放一般人,投訴你都是輕的。可這人居然輕描淡寫的說叮倆包。
對外人尚且如此寬厚,對熟人那更是挑不出理。
會惦記著小弟的長短,誰身上添傷都能注意到。哪怕只是一個小口子,都絕對要問出原由;應酬送來的禮品水果,多好的東西都不貪戀一眼,轉手就給出去;心裡總裝著一大群人,問完這個問那個,每一份恩情都想方設法地還。
而對自己更是。不管被欺負得多狠,當時氣成什麼樣。再見面,第一句話還是問:「吃飯了沒?」
大度的、單純的、熱乎乎的一小爺們兒。像鄉野里的盛夏,帶著赤忱的煙火氣。任何披腥帶雨的人都能踏進去,在他的光芒下蒸乾孤寂。
他陳熙南如此。那個芋圓粥肯定也如此。
看上同一個人,他讚賞對方的品味。但與此同時,他嫉妒對方的存在。嫉妒到想把這碗粥倒進馬桶,一鍵沖走。
「老虎心眼兒少,你跟老虎睡一籠子不?」韓偉語重心長地勸,「心眼兒少不少的,也不是啥善男信女。你瞅哪個正經人敢跟他沾邊兒?活夠啦?」
陳熙南不說話了。摘掉眼鏡,把臉埋進膝蓋。
韓偉看他這樣,變了臉色。輕拍著他小腿,小心翼翼地問:「哎,是不他欺負你了?要太過分,咱報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