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娘走了,帶走了他童年裡的全部聲音。
再後來,管黑的老叔得了癌。段老爺子重挑繼承人,一大家沒人樂意。最後他站出來,說願意端老叔的髒碗。那年他才十四歲。
29年間,他就是這麼過來的。他罵余遠洲活佛,自己又何嘗不是大爹。他永遠選擇責任,把感情擱最底下,積酸菜似的死壓著。
「亮啊。」他沖門外叫道。
「哎。」大亮從門縫擠進來,討好地笑了下,「二哥。」
「樓下監控要著沒?」
「要著了。大腚跟瘦猴兒倆人看呢。」正說著話,群里鐺鐺地響起消息。劉大腚和瘦猴各自發來一段視頻。
第一段是走廊監控。昏暗幽藍的畫面,看不清人臉。手機錄的電腦屏,來回扭曲著七彩像素波。
但段立軒仍認出了陳熙南。
白襯衫卡其褲,背個雙肩包。先是到他門口看了兩眼,而後靠著牆發呆。如果不是右下角閃爍的時間,仿佛一個靜止畫面。快進了半個小時,他垂著頭走了。肩膀垮塌著,一步一蹭,像只碎了殼的小蝸牛。
第二段是醫院大門。陳熙南下了兩個台階,停步回頭看。剛要繼續走,一個鍋蓋頭衝來踹他後腰。
他被迫往前快跑幾步,還是沒拿住平衡,撲下台階。蜷在地上聳背,四下摸索著眼鏡。不等爬起來,又被鍋蓋頭連蹬帶踹。緊接著一個極高的男人入了鏡,一級一級下台階,蹲到他面前。
陳熙南和那男人說了會兒話,拄著膝蓋站起身。往後退了兩步,出了鏡。沒一會兒那男人也站起來,跟著出了鏡。
不一會兒男人回來了,坐在台階上抽菸。抽了會兒,扭頭看過來。就像知道段立軒在屏幕這邊似的,笑著吹了個煙圈。
視頻播完了。
大亮縮在小馬紮上,一言不發。余遠洲雖不明就裡,但也沒瞎問。像顆蔬菜一樣安靜,連滑鼠都不點了。
牆皮被燈光照得白閃閃,屋子像個薄脆的鋁箔袋。倆人大氣不敢喘,生怕驚動了段立軒。
段立軒靜止了半晌,掏出黃鶴樓。抿唇叼了根,甩出一簇陰藍的火焰。鐵青著臉嘬腮,大口吸大口吐。像點燃的乾柴,呼呼冒煙。
他沒看到陳熙南怎麼傷的,但他會想像。他不能不去想像。還不是籠統地想,而是逐幀地想。
想他摔下台階的驚恐,想他被毆打的屈辱。想他連抱肘防禦都不會,卻還像個爺們兒一樣不卑不亢。
想刀劃下來的時候,他也許痛呼了,也許沒有。
想他倒在路邊,淋漓著一地鮮血。踉蹌著爬起來,晃進門診縫針。想那時兩人相隔不過幾十米,他卻沒有向自己求助。
想得越多,就越恨自己。那麼出類拔萃的一個人,怎麼能被臭地痞壓著打?那麼白皙乖巧的一身皮,怎麼能像破布似的亂縫著?
吸得太猛,菸灰都沒掉。兩隻煙畢,段立軒狠呸了菸頭。拎起手包往腋下一夾,起身磕了磕鞋尖。從包里掏出摺疊墨鏡,掰開架到臉上。
圓形的茶晶鏡片,金邊玳瑁的鏡腿。實在太復古了,帶著一種中式的恐怖——鏡片這頭,他看不見血的顏色。鏡片那頭,對手看不清他的眼睛。
「我出去一趟,留大亮擱這兒。」他瓮聲囑咐著,冷淡得像是變了個人,「老實呆著,別總尋思有的沒的。」
余遠洲抬起頭。看不清段立軒的表情,只能看到鏡片上的自己。小小的變了形,像一隻白熾燈泡的光影。
他嘴唇動了動,終究什麼都沒問。扯了個面子笑:「放心吧。」
段立軒沒再說話,徑直推門走了。等腳步聲遠去,余遠洲這才低聲問大亮:「二哥這是做什麼去?」
「宰人。」
「宰人?」
「嗯。」大亮搓了把膝蓋,留下一大片汗漬,「你看二哥啥時候不扯閒淡了,就是要見血了。」
「傷沒好利索,怎麼又打架?」余遠洲擔心起來,掀開被子想去追,「走,咱倆去勸勸。」
「別上前兒!」大亮摁住他肩膀,嘆著氣搖頭,「老實兒呆著吧。這會兒的二哥,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