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哭就哭吧。痛快為他哭一場。」陳熙南踢上披薩盒子,把臉頰棲在段立軒頭上,「但只能為他哭一場。等太陽出來,就放下吧。」
「不是放不下。是鬧心自己事兒辦得粑粑。」段立軒眼淚小珠子似的,撲簌簌直掉,「我現在一閉眼睛,就是那七個電話。七個啊,草他媽的,我但凡接著一個,他都不能割腕兒!他投奔我那前兒,連第二身衣服都沒帶。說,走,二哥,我干胡了丁凱復的馬仔。他是真信我…七個電話…七個!陳樂樂,你二哥我,最不是物。拿了人家的好處,回頭就害了人家。內個U盤,瘋狗指定往死里整他了…倆來月,生生給逼割腕兒了!我都不敢往深里合計…我對不起他…對不起他叫我這麼多聲二哥…我不是東西…」
他顛三倒四地說著車軲轆話,邊說邊流淚。像個下不來台的孩子,羞恥著,不忿著,疙瘩著。
「他爹就自殺。跳樓,摔稀爛。你是個大夫,你知道人啥樣。壞人難受了呢,他禍禍好人。好人難受了呢,專禍禍自個兒。大玻璃碴子,不往瘋狗喉管里懟,往自己腕子上割。就這麼個可憐叭嚓的人兒,你說我要再不惦記他,這世上還有誰能惦記他?住這麼老長時間醫院,沒來半個人看看。這回去美國了,背個小書包就走了…全身家當,就那麼大點個小書包…」段立軒猛地把臉埋進掌心,不出聲了。
陳熙南竭力壓著嫉妒,冷靜地去傾聽。聽了半天,也沒聽出多少情愛的影子。左一句不落忍,又一句太可憐。聲聲句句,都是埋怨自己未盡的責任。不像祭奠死去的愛情,倒像遺憾沒當好人家的大爹。
「二哥,你鑽牛角尖了。各人有各命,非親非故的,沒誰該為誰的生命負責。」陳熙南給他順著後背,斟酌著勸道,「一個雞蛋,從外打破是食物,從內打破是生命。余遠洲需要的,不是你的保護和掛慮,而是自省和重組。他走得這麼決絕,說明他有豁出去的決心。你能幫的,其實也就到這裡了。你總想著,護他一程,再護他一程。可又能護到哪裡去呢?人生那麼長,你還能代他活不成?就算你撲得滅他腳上的火,也治不好他心裡的疼。」
「你說得對。各人有各命。好人壞人,好命壞命的。」段立軒擺了擺手,又重起了兩瓶啤酒,「合計不明白,也沒地兒說理去。不說了。說得心裡頭髮酸。喝酒吧。陪哥喝酒。」
酒瓶噹啷噹啷地碰撞。一個淺抿,一個牛飲。一個微醺,一個爛醉。喝著,聊著,偶爾唱歌。看著牆上的金屬鏡,他們似乎借著醉意接吻了。再眨眼看回來,似乎又沒有。顛顛倒倒,昏天黑地。
段立軒一開始靠在陳熙南胸口,不知不覺變成枕著他大腿。後腦勺是起伏的腹部,搖籃一樣溫暖踏實。
「樂啊,」他問,「你為啥喜歡我?」
「因為你是這樣的。」
「啥樣兒的?」
「答案很長啊。」陳熙南俯下身,在他耳畔輕輕吹著氣,「你要聽嗎?」
段立軒不說話了,往上蜷了蜷腿。陳熙南也不再說話,脫掉襯衫蓋住他的腳。
過一會兒,段立軒又問:「幾點了?」
「十點半。」
「走吧。」段立軒爬起來,把襯衫還給陳熙南,「困不行了。」
倆人搭著肩膀走出KTV。微雨一吹,身上的汗冰涼。
「你咋回去?」
「網約車。二哥叫代駕了沒?」
「我不回家了。」段立軒指街對面的酒店,「擱那兒對付一宿得了。」
「我送你過去。」陳熙南架著他的胳膊往上提,「怕你直接躺花壇里。」
「拉倒,我沒多。」
「腿都拌蒜了,還沒多。」陳熙南架著段立軒走進酒店,幫他開了房。
「不送你上去了。」他把段立軒交給酒店保安,「我約的車到了。」
「走吧,」段立軒歪嘴笑了下,揮手道,「拜拜。」
盛夏的深夜,飄著墨綠的毛毛雨。髒黃的路燈下,人像燃燼的枯草。被水汽浸著,沉塌塌地使不上力氣。
階下是車,車後是樹。樹後是樓。樓後還是樓。密密層層,彷徨無依。
陳熙南踩著雨水,咕嘰嘰地往下走。扯著光往下走。他走越遠,段立軒的世界就越暗。雨點大了,黑夜狠狠撲過來。
洲兒走了,像唱罷一首哀婉的歌。悵惘空落,但不耽誤繼續生活。
樂樂走了,像腦袋上套了塑膠袋。上不來氣。要上不來氣。
別走。不要走。誰都可以走,唯獨陳樂樂不能走!
他忽然搡開保安,歪歪斜斜地追下去:「不准走!你不准走!」
陳熙南轉過頭,探尋地看他。
段立軒騰地紅了臉。他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幹什麼。既不肯入局,也不肯出局。左右躊躇間,無非是不敢承認。
他太要面子了,連自己都騙。他不敢承認自己見異思遷。
渣男王八蛋。跟余遠洲告白,手機屏保卻設成陳樂樂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