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喋喋不休地嘟囔。鏡片在燈光下一晃一晃,像個接觸不良的燈泡。
段立軒無言地看他。白煙在臉前一聚一聚,像塊搖在雨里的蛛網。
絕情的話,心酸的煙,烏雲似的籠著房間。
忽然間,一滴水砸在了粉色的病理圖像上。陳熙南摘掉眼鏡,別過臉哭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撿條狗都揪心,何況是撿個人。
和保活共同奮鬥的日子,兩人都付出了情感代價。陳熙南也渴望成功,也想在二哥哥面前帥氣一把。
可在醫療里,治癒總是偶然的。做出裁決的這一刻,他的內心也同樣被挫敗與內疚折磨。而段立軒失望的眼神,更是像刀子一樣地往他心上割。
在這無法置身事外的決策里,他再也無法維持冷靜。像個孤獨而委屈的孩子,難過得下不來台。
「陳樂樂,我就問你一句。」段立軒走上前,捧起他濡濕的臉,「如果擱那兒躺的是我。你還要不?」
陳熙南被這話燙到了。從椅子裡蹦起來,一把抱住段立軒:「當然要!我要!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要…我要…」說著說著,他眼淚決堤了。埋在段立軒的頸窩裡,一抽一抽地啜泣:「二哥,你別說,這樣兒的話。我心裡,好疼啊…」
「那啥也別說了。」段立軒下定決心般呸了煙,和陳熙南臉貼著臉,「要治到最後真沒了,也算咱也盡力了。要擱這兒撒手了,她就變成個疙瘩,總在你心裡頭長著。我知道你是怕她拖累我。別這麼合計。」他扣摁著陳熙南的後腦勺,輕聲卻堅定地安慰道,「我當她是咱倆小崽兒,啥樣兒都願意要。不哭了,啊。傻的咱也不怕,二哥有錢養呢。」
第51章 葛蔓糾纏-51
在球場上,哪怕勝負已定,球員依舊會奔跑防守。馬拉松里,哪怕是倒數第一,跑者也不會停下腳步。
但無論是球賽還是長跑,都存在進度條。而有一個地方,只能在黑暗與未知里前行。
二院神外的住院部,幾乎每天都迴蕩著痛苦的啜泣:太難了,實在是熬不下去了。
可奇蹟是熬來的。它藏在困難又無助的日子裡。或許永遠不來,也或許,下一秒就來。
所以熬吧。沒別的招。病人熬,家屬熬,醫生也得熬。
陳熙南拿著保活的CT片和病理報告,到處去請其他科室看。一宿宿地查資料,在各個論壇上發帖。就這樣苦熬了一個多星期,事情終於出現了轉機。
可能是被他的執著打動,呼吸科一素未謀面的同事在群里@他。說臨床表現非特異性時,可以去細菌室找老狄試試。
老狄不姓狄,也一點都不老。她本名王泓,只是細菌室的一名普通醫生。細菌室是醫護間的簡稱,正規叫法是「檢驗科微生物實驗室」。
說起檢驗科,可能大眾印象就是驗血驗尿驗大便,簡稱攪粑搗尿科。但其實這裡匯集著各種各樣的標本。胸腹水,腦脊液,骨髓液,痰液,活檢組織,以及各種分泌物。
所有的臨床都離不開檢驗,這裡天天要忙到半夜。
但作為不收治病患的二線,檢驗科並不受領導層重視。績效獎金經常停發,平均薪酬常年墊底兒。和兒科,超聲科,並列為三大窮科。
不僅沒錢,還沒成就感。段二爺的保安都能收到錦旗,但沒人在意病理報告的落款。
就這樣一個破爛地方,還在不停內卷。別說作為知名三甲的二院,就連社區醫院,檢驗科都要求全日制本科學歷。而只有大專文憑的王泓,儘管在這裡勤懇奉獻15年,也沒評上過任何職稱,一個月不過六千塊錢。
王泓這個名字,在名利場上可能沒含金量。但在各科醫生之間,她口碑非常響亮。如果把治病比喻成打仗,那檢驗科就是偵查連。如果把診斷比喻成破案,那王泓就是神探。作為科室里的狄仁傑,她每年能親手檢測出上百種病菌。
博士請教大專,這聽起來可能有點玄幻。不過在醫院各科之間,可謂隔行如隔山。
上午十點,正值門診的尖峰時段。護士站水泄不通,各個窗口都排起長龍。
耳邊是病人和家屬的吵鬧,什麼時候取報告,化驗標本送到哪兒。交款的拿藥的,處處人聲鼎沸。
陳熙南剛值完一個夜班,掛著倆大黑眼圈。拖著腳步穿過人群,徑直坐上急診的電梯。
電梯門緩緩閉合,像一個安靜的盒子。數不清的喜怒哀樂,都被關在了外頭。
他疲憊地靠在廂壁上,打了一個狂野的段式哈欠。
陳熙南原來打哈欠的時候,習慣用拳頭抵著嘴。段立軒總拿這事兒笑他,說他『夾夾咕咕』(扭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