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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人吃完飯出來,他又追著問細節。但段立軒不願多提,只模糊地說記不清。

問多了就來煩氣,抿撇著嘴噌噌走。

陳熙南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清朗的夏夜。段立軒穿著黑絲花襯衫,白麻闊腿褲。踏著一雙方頭大皮鞋,走起來咔咔直響。

頭上是靛青色的夜空,腳邊是沒掃淨的鞭炮紙。段立軒不高的身板,在天地間單薄得可憐。被風吹起來的一撮頭髮,像揚起來的冷灰。

陳熙南忽然就看明白了,隨後心裡狠狠一揪——原來沒有人愛瞎子。包括二哥自己。

因為無法接受,所以不願提起。因為自覺醜陋,所以不願示於愛人面前。

如果是這樣,那就由他來愛。由他陳熙南來愛。

「誒,瞎子。」他在後面喚道。

段立軒停下腳步,回頭指著他罵:「你他媽喝多了?別找抽啊。」

「我愛你。」陳熙南說。

段立軒呆了一呆,害臊地掉頭走:「知道了。」

「你不知道。」陳熙南小跑幾步,從後撲上來。緊緊抱著他,貼著耳朵輕語:「不止現在的你,還有以前的你。瞎子和二哥,我都稀罕。打心眼兒稀罕。你倆就是我的…嗯,小祖宗和大寶貝兒。」

段立軒唰地臉紅了,甚至有點要淚汪汪。他倆手拆著陳熙南的胳膊,慌裡慌張地就要逃:「哎我草了,你他媽豬五花吃秧了吧!再油給你泡洗潔精里搓禿嚕…!」

一截截暖黃的路燈光,像橙子味的脆脆冰。夜空像藏藍的床尾旗,厚沉沉地從腦後鋪過去。幾顆銀色的小星星,是散落在枕邊的耳釘。

人暈成了墨,滲進灑金的朱紙里。一對熱紅紅的囍,從門框貼到窗框,又從窗框貼上床。貼到哪裡,哪裡就是婚房。

段立軒這回沒爭上下,甚至還挺享受。不過與其說是享受當零,不如說是享受被擁有。

他汗涔涔地躺在艷光里,像沁著水珠的雪克壺。裡面盛著鮮奶油,伏特加,還有咖啡利口酒。壺身被一雙長手握著震,混了滿腔的甜雞尾。

酒是用來喝的。可此刻又覺得喝掉無趣,偏想撒性子潑出去。

段立軒摘掉陳熙南的近視鏡,架到自己臉上。在旋轉暈眩的世界裡,沙叫著把酒潑出去。

潑出去。潑出去。肆意地潑出去。潑到彼此身上去。

髒一點。再髒一點。髒了也用不擦,因為有人甘願用情溫著它。

像一封長長的情詩。喃喃到舌燥口乾,也訴不盡綿綿情思。最後也說不出什麼新鮮詞,滿紙只剩彼此的名字。他叫他二哥哥、段小軒、寶貝兒。他叫他陳樂樂、裊花套、醋包兒。

又像冬日清晨的出行。踩著滑溜溜的冰塌子,伸著胳膊左右歪斜。不小心仰了個跟頭,顛倒的視野里是十里江堤。黑森森的枝丫,裹霜蘸雪。玉枝垂掛,銀松簇簇。

瘋了倆小時,累得虛脫。連洗漱都懶得去,米腥腥地鑽被窩兒。頭靠頭地依偎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樂啊。」

「嗯?」

「你有沒有過,想讓誰死的念兒?」

「不少啊。昨兒還有來著。」

段立軒翻過身來,深深地看著他:「說說。」

陳熙南也換成側躺,和他臉對臉:「上周科里收了倆車禍的。私家車酒駕,撞了個計程車。出租副駕坐了個小子,來年高三。」

「小子沒了?」

「沒了。NICU住了一周,昨兒早上沒了。酒駕的倒恢復不錯,中午撤了呼吸機。」陳熙南把手搭到他後腰,輕輕地按摩著,「我給他下醫囑的時候,還真希望倆人能掉個個兒。該死的不死,該活的沒活。」

段立軒笑了:「裊花套也是劃上生死簿了。」

「生死簿啊?嗯,倒也有劃錯的時候。」陳熙南眼神有點放空,像是陷入了回憶,「前年夏天,我做過一個膠質瘤的病人。是個律師,跟二哥同歲。瘤子長太深,等到手術,才發現海馬上都有。」

「蛤蟆上?」

「不是蛤蟆,是海馬。」陳熙南從被子裡伸出手,在段立軒頭上胡嚕了一圈,「就在這個球當間兒。左右一對兒,是專門掌管記憶的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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