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立軒見孩子不認娘,也有點不落忍。接過來放腿上顛著哄,拿紙巾擦大鼻涕泡:「嘖,差不多行了啊。內不你娘嗎?你娘抱你哭什麼玩意兒。」說罷又對女人道:「你也收拾收拾,呆會兒我問你幾句話。」
女人不太敢看他,只是點頭。起身走到窗邊,拿紙巾使勁抹著眼淚。
保活還在哭,咧著大嘴。被段立軒帶的這幾個月,她逐漸從『懂事』變的『任性』。曾經割肉活檢都不吭聲,如今看個馬哈魚傷心得昏天黑地。就像是一隻認主的小貓,仗著被愛恃寵而驕。
「這他媽丑的,真跟大馬哈魚似的。」段立軒從手包里翻出哭臉印章,往她手腕上蓋了下:「哎!你瞅這啥?」
保活低頭研究會兒腕子,又瞅段立軒手裡的印章。掰著摳出來,也給他蓋了一個。
「別往我身上蓋。」段立軒指著門口的瘦猴,「去給他蓋,蓋一百個,爸給你拿螃蟹。」
保活這回徹底止了哭,舉著印章就奔瘦猴去。
「往牙上蓋嗷!」段立軒還特地囑咐了一嗓子。
瘦猴也特別配合地捂住嘴,誇張地『作勢要逃』:「哎媽!鯽瓜子公主來了!」
趁瘦猴帶孩子,段立軒起身拉冰箱:「哎,內誰啊。你喝點啥?」
女人有點受寵若驚,倆胳膊直拍空氣:「噫——!哎!」
「可樂喝不?」
「中,都中。」
段立軒拿了兩瓶可樂:「咋稱呼啊?」
「我姓羅。羅美華。」羅美華侷促地來回攥手,小心翼翼地確認著,「段…段先生…」
她說話一股胡辣湯味,『段先生』聽起來像是『蛋先生』。好似努力地想說什麼,但又找不到合適的詞。
的確找不到。一句蒙情,似乎太輕飄。什麼大恩大德,又太虛頭。總之在救命之恩下,好似怎麼說都不得體。
段立軒招招手,示意她落座:「陳大夫都跟你說差不離了。一樣兒的話,我就不問第二遍了。但有幾個事兒呢,我得跟你說清楚了。」
羅美華坐下來,不住地點著頭:「哎,哎。」
「這崽兒腦子發霉了,不咋尖。話也不會說,往後念書啥的,估摸都跟不上溜兒。」段立軒單刀直入地道,「你要嫌呼,走就完了。」
羅美華像是聽到天方夜譚,人都往後仰了:「噫──!那是俺親妮兒!」
段立軒看她說話實在,面色緩和下來。往前錯了下椅子,換上拉家常的口吻:「你是幹啥活計的?」
「擱到光東一個流水線。」
「工廠計件兒啊?」段立軒抿撇了下嘴,搖頭道,「那一個月也劃拉不上幾個錢。」
他這話沒惡意,但說得也挺傷人自尊。
羅美華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又偷偷瞟女兒。穿著純棉的兒童秋衣套裝,印著小草莓的亂版花。罩了件鵝黃的夾襖馬甲,領口綴著小兔毛。沒給打扮得花里胡哨,倒也看出了精心照料。
她眼眶又紅了。拿透濕的面巾紙堵著鼻孔,頭垂得很低:「一個月四千來塊錢。那咋弄咧。文化也木有,就得靠手。」
「我為啥問你呢,」段立軒從茶几底下掏出紙抽,撂到她跟前,「這病沒頭兒。一針六百,一周打三針。天天得吃藥,早晚兩回。掙就掙個四千,娘倆日子沒得過。」
「陳醫生跟我說了,以後移骨髓能好。我再想想法子。借借湊湊。」
段立軒又道:「你擱光東能掙四千來塊,擱我這兒也能劃拉得上。」
羅美華合計了會兒,驀地反應過來。急得在椅子裡直蹦,連連擺手:「不中!老師兒,不中嘞!你救了俺妮兒,我再搉(quō)你一頓,可死皮不要臉兒!就這治病給花的,我也得想法子…」說著,她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猛地跪到地上,哆嗦著嘴唇道謝:「前擱湊了三萬,不夠啥。差的你跟我說,我一點點的,都能給還上!謝謝你救俺妮兒。救命恩人。謝謝。謝謝。謝謝。」
中原女人要強。不管有沒有錢,都不在外邊栽面。她的臉很紅,像是挨了兩個命運的耳光。可她還錢的姿態卻很偉大,看得人心裡發酸。
段立軒連忙起身扶她:「哎!別整這些個!」
倆人撕了半天。一個不敢使勁拉,一個真心不想起。一個到處塞信封,一個死活不肯要。
扯著扯著,段立軒忽然笑了。不知道是笑這略尷尬的場景,還是高興保活有娘要。笑得有點酸,兩腮不自然地抽搐。他挑了下眉毛,不讓眼底的眼淚掉出來。咳了兩聲,起身別開了臉:「鯽瓜子!過來!跟你娘呆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