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沒有眼瞼,只有一層固定的透明薄膜。所以它的眼睛永遠是睜著的,哪怕是睡覺和死亡。
它凍得有些日子,眼瞼膜已經白化,像兩顆剝了衣子的花生米。那種純粹的死態,讓人感到恐懼和噁心。
段立軒蹲在泡沫箱邊,沒來由地一陣心揪。毫無疑問,蛇沒有感情。但人有感情。人有非常複雜的感情,會對一切死亡與不幸心生憐憫。
「大巨啊,」他拍拍蛇頭,又扣掉它眼睛上的冰碴子,「你陪了陳樂樂十六年。長得磕磣點,但是不咬人不拉稀,是條好蛇。本來呢,該是你主人給你埋。但現在事兒太多,我怕他一瞅著你這樣兒…哎,有句詩咋說來著?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沒穿秋褲遇寒流,陰天下雨尿炕頭,痔瘡藥兌辣椒油。總之糟心的事兒,還是能少一個就少一個吧。」
「這河沿是個風水寶地,你擱這兒睡,魂氣歸天,形魄歸地。我給你種棵西府海棠,花中神仙。下輩子要投生成人,你就是個大才女。要還是蛇,你也能成白素貞。」
說罷摁著蛇頭,嘀咕了幾句大悲咒。囫圇倒進坑,揮著鏟子填土。填了一掌厚,栽進海棠樹。
一人來高的樹苗,開著細密的粉花。澆了兩大瓶子河水踩實,拿鐵絲在樹上繞了兩圈做標識。
不知不覺中,四周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帶了點朦朧的乳白天光。
段立軒埋葬過無數橫死的小動物,也親手埋葬了自己的老叔和父親。他老叔有人緣兒,死得風光。但他爹沒人管,葬禮簡陋得不行。記得那天下了雨,來了零星幾個人。但都離得老遠,在後邊三三兩兩地聊天。
他走在最前頭,抱著骨灰盒和遺像。打著靈幡,還撐著雨傘。
骨灰盒很輕,不抵半個西瓜沉。也很重,不敢單手捧,生怕打翻。
走到半路,遺像咔嚓一聲擠碎在懷。他偏頭問司儀大嬸,有沒有啥說道。大嬸說沒啥說道,就是東西拿太多了,孩兒你叫個人幫忙。
段立軒回頭看了看,心頭一陣陣地悲涼。沒叫人,而是抬手鬆了傘。
那天的記憶到此為止,後邊一片模糊。而最後一個清楚的念頭,竟然也無關悲傷:這雨也沒多大,幹啥就偏得打個傘?白白弄碎了遺像。
段立軒想著,這世上大概只有兩種人,可稱得上幸運。
一種是終生有人可依,一輩子都在過童年。用李宗盛的歌詞概括,大概就是『也許我們從未成熟。還沒能曉得,就快要老了』。
另一種是早早經歷痛苦,懂得如何為自己遮風擋雨。放棄期待和依靠,自然也就『望著大河彎彎,終於敢放膽。嘻皮笑臉面對,人生的難。』
而其餘多數人的不幸,則是高潮部分的那句:『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喋喋不休,再也換不回溫柔。』
多希望痛苦要麼永遠不來,要麼一開始就來。可偏偏總是跟在幸福後面來,苦得人哇哇叫喚。
陳正祺的胰腺癌屬於局部晚期,沒有客觀有效的治療方案。醫生安慰說採取聯合化療,瘤子可能小一小。等到臨界點,或許能爭取到一個手術機會。
許廷秀問,不手術能活多久。醫生說,三個月到半年。
許廷秀又問,手術呢?醫生思忖片刻,說,可能延長至十個月到一年。
事實就是這麼殘酷。對將死之人,兩三個月都叫機會。別說兩三個月,哪怕是兩三天、兩三個小時…
生命為何短暫?因為快樂短暫。苦痛與無聊是生命的常態,可人們選擇將其遺忘。到最後僅剩的那點快樂,便是全部的人生。行將就木之際,翻來翻去地不可置信——
啥啊,短得像一個響兒。都不是屁響,屁還是比較長的。而是子彈打在塵土上的響,『噗』。
段立軒掏出手機,凌晨三點。巴黎比溪原晚七個小時,現在是晚上八點。陳樂樂大概已經回到家,一邊吃飯一邊學習。如果不出意外,三個小時後會打電話過來,發一通早安嗲。
他找了塊順眼的大石頭,盤腿枯坐著。等天亮,也等陳樂樂的電話。摳著雨鞋上被鏟破的一道口,滿心轉轉著該怎麼開口。褲子被晨霜浸得濕漉漉的,兩個屁股蛋子拔涼。
五點五十,手機準點響起視頻邀請。
陳熙南已經鑽進被窩,嗓音溫柔又疲倦:「嗯?怎麼在外面?」
「出來買個油條。」
「去河沿邊買油條?」
「…先跑個步,跑完去買。」
陳熙南眯著眼睛打量他會兒,斬釘截鐵地道:「你熬夜了。」
段立軒撓著小胡茬,心虛地笑笑:「歲數大了哈。稍微熬一宿都能看出來。」
陳熙南摸了摸屏幕里的小窄臉,心疼地問:「出事了?」
「正打算跟你說。」段立軒深吸一口氣,故作輕鬆地道,「爸這兩天來點病,住院了。」
也許是他的演技超常發揮,也可能是陳熙南早有準備。他面上並無驚訝,淡然地問道:「什麼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