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的是陳正祺的父親。名叫陳景闌,生前是個中醫。那個年代的中醫,如果沒錢開私人診所,只能到大藥房掛牌。這邊醫師施診開方,那邊病人按方取藥。陳景闌在一家名為『春和堂』字號的大藥房坐堂,一干就是十五年。
三層高的小樓,門楣上懸掛金邊木匾。匾下一副對聯,上聯「地道藥材貨真價實」,下聯「公平交易童叟無欺」。陳景闌坐在櫃檯後,手裡總是捏著東西。不是筆桿,就是銅盤小秤。背靠著一牆百眼櫃,抽斗上用金漆寫滿藥名。
他是個儒雅溫和的人,講話很慢。戴圓眼鏡,穿藍長衫。一雙瘦白的手,指甲修得很短。每次抓藥夥計用戳子稱好藥,包包兒前他總要親自核對。
後來科學主義高揚,中醫的執業環境越來越差。再後來,時局動盪。時代的一粒沙,不幸砸中了他。42歲那年,他拿刮鬍刀割斷了自己的頸動脈。
人死得太久,只剩一個模糊的白影。陳正祺定定地回憶了好久,眼底浮出了一點淚光:「噯你別說。我之前總尋思,你說老大還有點像咱倆,這老二是真不像。這回破案了,原來是隔輩兒傳。」
毫無疑問,陳熙南不是陳景闌,就像段立軒不是段昌龍。但是如果往後退一退,陳熙南難道不就是陳景闌嗎?段立軒難道不就是段昌龍嗎?
生命是一個輪迴。生命之美,在於其不需擁有特定的姓名。或許在某個醫院的婦產科,新的陳正祺也即將誕生。
夫妻倆的話題從胰腺癌轉到陳景闌,又從陳景闌轉到其他人。那些記憶像老宅的紅木廚,一掀開,全是泛潮的細軟。
段立軒這人就喜歡八卦,何況是上世紀的八卦。因為那些事對他來說,簡直像一出黑白的老電影。是完全陌生、且無法想像的。此刻也完全忘記了什麼癌,拉著小馬扎就開始插嘴。
陳景闌出生於1927年。陳正祺出生於1948年。許廷秀出生於1953年。
段昌龍出生於1963年。段立軒出生於1987年。年紀最小的陳熙南,出生於1989年。
這四代人所處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陳景闌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孫子會在無影燈下鑽開人的顱骨。或是掀開人的鼻子,拿一根細長的金屬管,像修機器一樣修理大腦。
而段昌龍也想像不到,圓春保險會發展出人機協同的安保。公司里不再是膀大腰圓的糙漢,更多的是戴著眼鏡的程式設計師。日夜對著電腦,開發風險預警軟體。
縱觀人類歷史。這大概是變化最大的一百年,說是天翻地覆也不為過。陳正祺講了會兒民國往事,又開始感慨時代發展:「您要說去年,那阿爾法狗,不就把韓國李世石給贏了嗎?老話兒說得好,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對面兒是人是鬼呢。往後這話兒得改改嘍。『人心隔手機』,誰知道您是在跟人嘮嗑兒,還是跟那機器較勁呢?」
「沒手機能吃個屁的荔枝,這都南方玩意兒。」段立軒不以為然地道,「越來越方便了,有啥不好?」
「噯,老兒子你切記。發展太快啊,未必是福氣。想當年咱那工廠裡頭,多數的工人,對機器是一竅不通。但總有那麼幾個能人兒,哪兒出了毛病,人家一瞧就知道咋回事兒。現如今呢?您瞅瞅,誰還懂這玩意兒吶?」他指著床頭柜上的手機,點著下巴問,「你天天捧著那手機劃拉來劃拉去的,你知道裡頭是咋回事兒不?」
「我打小不愛念書,知道個籃子。」段立軒剝著荔枝,轉移責任道,「陳樂樂知道。他能耐,啥都知道。」
陳熙南坐在床邊,鐵青著臉。他本想是問陳正祺,對後續治療有什麼安排。誰想剛把病講完,這仨隊友就開始跑題。從民國舊事講到地緣政治,從工業革命說到人工智慧。扯得熱火朝天,荔枝都炫進去兩斤。那感覺就好像說,家裡衝進個持刀歹徒。自己沖在前頭,打得是披哩撲籠。可回頭一看,那仨人吃得啼哩吐嚕。
他把病歷往腿上狠狠一撂,沒好氣地說:「我不知道。」
「那發明的人知道。叫啥布施?」段立軒看陳樂樂小臉多長,連忙給扒了個荔枝。手腕碰著他膝蓋,仰頭討好地傻笑,「昨兒現摘空運來的,嘎嘎甜。」
陳正祺看陳熙南不拿,自己伸手了。還沒等碰上,就被許廷秀抽了下手背:「吃幾個得了!個人啥樣心裡沒數!」
陳正祺委屈地收回手,端起蓋碗喝茶。咂麼兩下嘴,覺得沒什麼滋味。
「別說賈伯斯了,喬鋼絲也夠嗆。以單個人的腦袋瓜兒,早就看不透現在的機器嘍。」
「一天到晚就能操那閒心。」許廷秀拿過陳熙南手裡的資料,終於準備回歸正題,「你倒是先看看個人的病吧。」
「哎呦,那哪能是閒心呢。那可是個大問題。」陳正祺一臉嚴肅地糾正道,「現在多可怕吶?人不懂機器,但機器可把你琢磨地門兒清。它要瞅出你是個急脾氣,就可著給推火冒三丈的玩意兒。讓你不停地搓火兒,連口氣都喘不得。這一來二去啊,氣得你不是惡語傷人,就是活活兒憋死。它要瞧你好面兒、愛顯擺,那就緊著給你推那些奢華玩意兒。勾得你花錢如流水,最後欠一屁股爛債。要瞅你好色呢,那更好辦了,立馬給你推一水兒的俊男靚女,個個兒光鮮亮麗。手機一撂,您再瞅瞅自個兒家裡那位,橫挑鼻子豎挑眼。甭管什麼東西,它要是比你更懂你,那它就能拿捏你。要不這破手機我咋不愛瞅,都是虛的。不抵擱沙發上眯一覺,做他個黃粱大夢實在。」
陳正祺說著話,又偷摸地去夠床頭的紅糖小麻花。手還沒伸進袋子,再度被許廷秀空中攔截:「挺大歲數了,你有點進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