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程十五分鐘,陳正祺叫喚得像被逼供。給護士緊張得滿頭大汗,小季眼鏡片都起霧了。段立軒也是全程心驚膽戰,生怕老頭交代了。等給胳膊戴上保護套,仨人都累得氣喘吁吁。
這回陳老頭倒是成了沒事人,趿拉著拖鞋往外走。一屁股坐上走廊的公共輪椅,撒嬌讓段立軒推他溜溜。路上看到有個小伙兒蹲牆角哭,倆人還管起了閒事。
那小伙才剛參加工作,單位體檢就查出了尿毒症。現在沒了收入來源,也不敢跟鄉下的父母說。迷茫絕望中,除了哭,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爺倆都心軟,聽罷雙雙捐款。空著四個褲兜回到病房,為別人的悲慘長吁短嘆。
當然這些『丟人事』和『亂花錢』,是僅限兩人之間的秘密。
等到老婆過來送飯,陳正祺吹牛說小菜一碟。等兒子過來陪床,他又好漢狂提當年勇。
段立軒不僅不揭穿,還配合他裝大屁股。什麼『護士感動壞了』,什麼『醫生都說沒見過意志力這麼堅定的』,還有什麼『病區其他人都看傻了』。反正越吹越上天,簡直比關羽的刮骨療毒還離譜。
老子曾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閩南也有句俗語,叫做天公疼憨人。
總之第一回化療,陳正祺效果非常好。不噁心不頭暈,白細胞不見掉。甚至連腦袋上稀疏的一圈小白毛,也是傲然不倒。
一周期化療結束後,CT掃描顯示腫瘤有明顯縮小。在上級專家、主治醫師、麻醉師和呼吸師的綜合評估下,他爭取到了一次手術機會。
奇蹟降臨了,一家人卻又陷入猶豫。惠普爾手術需要切除多個器官,對身體負擔非常大。
雖說術後五年生存率可以提高到25%,但手術的死亡率高達6%~24%。而且對於老年人,併發症概率有50%。
別說什麼50%,24%。哪怕就1%,0.5%,輪到自己頭上也是天大的風險。一向主張積極治療的陳熙南,這會兒卻不吱聲了。
曾經,他常對自己的病人說:概率沒有任何意義。數字落在個人頭上,只有0%和100%。
這話沒錯。有時候,余命表是庸醫的一種怠政。因為幾乎所有病人,都會默認自己超過平均值。但事實是,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會處於哪個位置。
但同時,這句話也是殘酷的。因為它允許未知,仍舊以未知的形態存在。
如果他爸死於手術,他將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如果他爸死於不做手術,他亦無法原諒自己。
他不再是那個冷靜客觀的陳大夫。他變成了懦夫、膽小鬼、鋸嘴葫蘆。他曾鄙夷別人拿不出勇氣和未知抗爭,可如今他自己更甚。
反而是一向主張放棄的陳正祺,居然主動要求做手術。像個披甲上陣的老將軍,為家人衝上抗癌戰場,只為爭取那25%的希望。
手術當晚,陳熙南親手為爸爸換上手術衣褲。攙著他的胳膊,走到手術室門外。那條幾十米的求生路,荊棘密布。
「家屬請在外面等候。」護士冷脆的聲音迴蕩在走廊,拉門緩緩合上。陳正祺回頭揮手,笑得溫暖燦爛。
這是陳熙南第一次,以家屬的身份等在外面。他或許比大廳里任何一個家屬都痛苦,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名外科大夫。
他深知醫生也是普通人。會累、會錯、會慌。醫療活動充滿著不確定,手術過程常有意外發生。
在剛好的時間點,遇到負責的醫生。採取正確的治療,施以無誤的判斷。這不是通常情況,這是極少人才能擁有的運氣。
雖然他的專業是神經外科,但他也清楚那扇門後正發生著什麼。
醫生會在他爸肚皮上劃幾個小口。放進去一個攝像頭,看看有沒有轉移瘤。如果他爸足夠幸運,醫生會在他右上腹直切一條大口,暴露出腹腔里的大部分器官。
因為腫瘤累及了一段結腸靜脈,必須對二者進行分離。在橫著切斷靜脈的那一刻,整個腸道變成了紫色。
緊急之中,醫生會植入一截塑料王的人工血管,來恢復小腸的血流循環。緊接著,手術刀會依次切除胰腺、膽囊、總膽管、小腸以及一部分胃。
切除右結腸,拉過膽囊頸。進行胰胃吻合,完成胃造口。接上肝管空腸端,在末端迴腸造口…大自然的精密傑作,被一群人類笨拙地重新組合。他們修理著血肉之軀,就像是修理一套玩具。
幾乎所有人,小時候都寫過一篇命題作文:長大了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