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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的時候,就胡亂喊著:媽,我想小秀兒了。許廷秀拿圍嘴兒給他揩眼淚,唱搖籃曲一樣喃喃哄著:「不要哭,你不要哭。你哭,我也要難過。人總歸是要走的,小陳哥,人總歸是要走的…」

說著說著,她沒了聲音。伏在丈夫乾癟的身軀上,顫抖著倒氣。直到哭得腦門酸脹,又是守著床頭燈熬到天亮。

那些日子,老房裡總是人來人往。又在某一個瞬間,忽然變得安靜異常。

2017年最後的夜晚,一家四口聚在一起跨年。客廳熱得像暖爐,寒風從窗縫裡吹著百葉窗。輕輕打著窗欞,發出咔噠噠的聲響。

陳正祺因為積液壓迫,只能靠在沙發上坐著。但他精神頭很好。神志清楚,眼睛炯炯有神。

陳熙南架上攝影機,把鏡頭對準他記錄。拼盡全力,想抓住這最後的每分每秒。

陳正祺說了很多。他對許廷秀說,你擱這頭瞅著老二,我去那頭瞧瞧老大。咱倆各干各的,團圓那天早晚會來。

他對段立軒說,咱爺倆這輩子緣淺。下輩子投胎到咱家,爸一準兒把你好好拉扯大。

他對陳熙南說,你可以揮手兒送送我。但我不樂意瞅見,你哭著走往後的道兒。

透過長方形的相機顯示屏,陳熙南看見父親在沖自己微笑。黃綠嶙峋的臉上,一個帶著祝福意味的微笑。

歌里唱,時間都去哪兒了?

陳熙南想,大概是去往宇宙了。去往二十九年前,他呱呱墜地那一刻的宇宙。

時光只是離開了此地,卻永遠不會消弭。就如同一顆幾萬光年外的星星。或許它早已熄滅,卻仍燦爛燃燒於今日的視野。

第97章 風雨同舟-97

2017年6月5日,陳正祺確診胰腺癌。抗癌半年後,於2018年1月3日正午離世。

他的死亡,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樣。吃了兩個芹菜餡的煮餑餑,曬著暖暖的太陽。拉著妻子的手,看著兩個兒子。在電視聲和家人的交談聲中,不知不覺合了眼。

人在死亡的時候,很少像是劇里演的那樣。銀行密碼交代一半,猛就咽了氣。

死亡是一個過程,不突然也不痛苦。先是陷入昏迷,呼吸深而緩。臉色一點點變白,嘴唇一點點變黑。隨後呼吸變得淺而促,開始打小呼嚕。最後又變得緩慢,且停頓間隔越來越長。5秒,10秒,20秒…

深度昏迷兩小時後,陳正祺呼出最後一口氣,而後不再吸氣。

電視裡正好放著《春歌》的大合唱。歌聲婉轉悠揚,陽光翩翩起舞。窗外掠過一群大喜鵲,嘎嘎地笑著遠去。

許廷秀就像沒注意到,依舊握著他的手看電視。活人溫熱有力的手心裡,是死人冰冷鬆弛的手。沒有血色,指尖泛紫。

又過了會兒,陳正祺的嘴緩緩張開。嘴唇和牙齦往上收縮,牙齒長得像一匹老馬。但他仍是慈祥的,甚至還有幾分可愛。

段立軒默默起身,出去張羅後事。陳熙南則去了臥室,從衣櫃裡拿出壽衣。

正紅的手提盒,裡面疊著厚厚一沓。襯衣、袷衣、棉衣、罩衣,俗稱四領。襯褲、棉褲、罩褲,俗稱三腰。四領三腰,就叫壽衣七件套。

段立軒說,因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所以『七』是個功德圓滿的數字,裝老衣得穿七件。

不過最外面那層罩衣,是老頭自己定的——他不要原裝那個黑底圓花的,老氣橫秋。他要穿乾兒子給買的紋龍唐裝,做黃泉路上最靚的仔。

陳熙南見過無數死亡,卻是第一次切身經歷死亡。比起悲,他更多的是懵。

他爸死了。在客廳的沙發上。他爸死了。在客廳的沙發上。

他是個醫生,他當然知道他爸死了。可是好像…又不太知道。

樓道里響起人聲,雷一樣由遠及近。門開的瞬間,轟隆隆地炸在耳邊。說話,走路,放經。家具的移動聲,水龍頭的嘩嘩聲。一片嘈雜中,聽見他媽問:「軒兒,他們是幹什麼的?」

段立軒說:「媽,你回屋歇會兒。」

「媽不累。軒兒,他們是幹什麼的?」

「媽,去歇會兒吧。」段立軒仍舊道,「睡一覺。」

還有別的聲音。男人,女人。陌生,熟悉。七嘴八舌。

「姨,回屋吧。」

「大鵬,過來搭把手!」

「電視用不用糊紙啊?」

「老姐姐,迴避吧。夫妻不送葬,這都有講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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