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喬……」
傅薇喊出了她的名字。夏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覺得傅薇的眼神不再是那種不認人的渾濁。
夏綾伏在她身邊,溫聲說:「薇姨,這參湯你再喝一點,好嗎?阿澈已經在路上了,你喝下去,才有力氣等他回來。」
「喬喬,這天,什麼時候亮啊……」
夏綾怔了一下,這才剛剛入夜啊。
傅薇苦澀的牽了一下唇角:「喬喬,我真的不想再喝了,我太難受了。」
夏綾摸了摸她枯瘦的臉龐:「那好,薇姨,咱們就不喝了。」
傅薇如釋重負的點了下頭,她手動了動,想去勾夏綾的小手指。
「喬喬,你陪我,躺一會吧……我一個人,害怕……」
夏綾脫鞋上了床,合衣蜷縮在傅薇身邊。傅薇將手搭在她身上,想如從前一樣,拍一拍她,可卻沒有力氣讓手抬起哪怕一下。
傅薇的精神支撐不住她醒來太久,沒過多會,便又陷入了沉睡。夏綾卻一刻都不敢閉眼,每過一會,她都要起來聽一聽,傅薇還有沒有喘息。
到了三更,傅薇卻猝然驚醒。
「喬喬,天,亮了嗎……」
「快了薇姨,天就快要亮了……」
傅薇咽喉動了動:「喬喬,你陪我說會話吧。」
「嗯,薇姨,你想說什麼?」
傅薇絮絮叨叨的,說的卻都是她小時候的事,入宮之後,她再沒同任何人講過。
「我的家,在福建,那裡有海,有船,是個小漁村。阿爹出海打漁去賺錢,供哥哥和我念書。他說,小妹就算不能走科舉,也得讀書識字,女孩子見得多了,才不會傻乎乎的受欺負。」
「可是後來,倭寇來了,阿爹死了,哥哥死了,村里許多看著我長大的叔伯,都死了。」
傅薇的聲音悶澀了起來,這些話她好像都是在說給自己聽的。她怕到了某個時候,她會忘了自己的家在哪,忘了阿爹,忘了兄長。
「再之後,官兵來了。他們打跑了倭賊,把村里還活著的女人,帶進了軍營里。長官讓我們抽籤,抽到誰,就嫁給哪個軍戶當媳婦。」
「他……個子很高,力氣也很大,那麼重的紅纓槍,一下子就拿起來了。可是,他說我太小了,他不能喜歡我。晚上他讓我睡床上,他自己睡在屋外的地上。」
「可是,還沒等到我長大,他就也……死了。」
這些話,傅薇斷斷續續,反反覆覆的說到了四更天。當說到這裡時,傅薇抱住自己,低聲啜泣了起來。
哭著哭著,她的神智似乎又有些模糊了。她無助的重複著:「喬喬,我疼,我好疼……」
夏綾支起身子來:「薇姨,你哪裡疼,我去喊太醫!」
傅薇費力的將手往下移了移:「這裡,疼……」
她手放的地方,是心口的位置。
傅薇在黑暗中伸了伸手,抓住了夏綾的衣袖,像茫茫峭壁上墜落的雛鳥,銜住了一點點石縫中細碎的雜草。
「喬喬,求求你,帶我回家吧,好不好?我不喜歡這裡,我想回家,回家,求求你……」
夏綾握住她的手,淚水早已無聲的流了滿面。她知道,傅薇這時候已經迷糊了,說的都是胡話。可她此時的呼喚,才是她心中壓抑多年最真實的渴求。
她握住傅薇的手,鄭重道:「薇姨,我答應你,我帶你回家,一定帶你回家。」
傅薇似乎是聽進去了,冥冥之中漸漸平靜了下來。她疲憊的喘息著,片晌,又喃喃問到:「喬喬,天到底,什麼時候亮啊……」
夏綾以為她是怕黑:「薇姨,你再堅持一下,馬上,天馬上就亮了!」
傅薇點了下頭。她緩緩將手往上挪,覆在了夏綾的眼睛上。
「喬喬,你,睡會覺吧。等你睡著了,我也就,能睡著了。」
夏綾不想逆著她,乖順的在傅薇掌心中閉上了雙眼。可不知什麼時候,她卻真的睡了過去。
等她再醒來的時候,清晨的陽光已經灑了滿地。
夏綾坐起身來,急促的呼道:「薇姨,天亮了,天已經亮了!」
身邊的女子卻沒有回應她。
「薇姨?」
傅薇安靜的側身躺著,眼角還掛著淚痕。她的一生結束於宣明二十五年仲秋的深夜,再也不會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