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沅聲。」女人語調冰冷,殘暴地扯動他後背垂落的銀鎖,「你令我很失望。」
「這座雕塑本來是無臉的,你為什麼要在畫作里將它補上人臉?」
女人的高跟鞋來回焦躁地踱步,像是在驅趕斯巴達戰士的馬蹄鐵響,透著血氣的肅殺和仇恨:「在你最近的畫作里,我沒有看到任何新意,你製造了一堆廢品。」
「你為什麼要畫下這雙灰色眼睛?為什麼要褻瀆天堂神使的雕塑?為什麼……」女人的高跟鞋哐地踢翻了他,近乎咆哮,「為什麼偏要在那張臉上畫下Chio?!你到底在表達什麼?」
崩塌的巨響,是提爾鋒①之劍最終斬落下來,利刃洞穿了少年畫家的心,他像是空心木偶人,流著淚在笑,他說:「……在表達愛。」
茶館裡的沈尤瀾和少年畫家交疊在一起,他們說:「我愛您,商先生。」
可憐的瀕死之人在說著愛,仿佛如此就能逃避痛苦,放棄求救。
「噁心!噁心的同性孽緣!江沅聲你無可救藥!」女人怒不可遏,終於下了判詞,「你和你的父親一樣是我的人生污點!你沒資格再做我的孩子,我要抹殺你——你這一生永遠不配成為真正的畫家!」
江沅聲雙眼死氣沉沉,在女人扯拽間,他被迫轉過頭去,對上了女人右側空無眼珠的白眼眶。
眼眶裡的血管與組織清晰可見,甚至隨著心臟跳動,即將漫出來,他毛骨悚然地後退,而後一腳踏空!
一聲慘叫,沈尤瀾從噩夢裡豁然驚醒,凌亂的髮絲垂落在額前,擋住他陰翳密布的眉眼。
高跟鞋——是誰在踩著高跟鞋亂走?
他眼眶裡的漆黑眼瞳毫無光彩,環視四周,四柱床上一張白色薄毯蓋著他,纖白的手指抓在毯子邊角處。盯著毯子很久以後,沈尤瀾才漸漸有了聽覺、視覺。
沈尤瀾發僵的脖子微微仰起,他微抬下頜,像是重新甦醒後伸展枝椏的一棵樹,樹幹畸形而古怪,樹葉流動是他的髮絲在蠢蠢欲動。
高跟鞋的響聲吵醒了樹的沉眠,是誰在那裡?
沈尤瀾滯木地抬起眸,視線緩緩聚焦。
他似乎來到了一間陌生的休息處,室內並無多餘裝飾物,一覽無餘。
這裡……是商沉釉帶他來的地方麼?
沈尤瀾環視這間休息室,猜測它是某處辦公地點的隔間——畢竟很快,他聽見了一些夾雜著各國語言的交流聲。
隔間外另一側,似乎是有人在開會。
沈尤瀾靜坐幾秒,他的意識仍舊是混沌而不太清醒的,撐著手腕費盡力氣,像是樹杈間的枝蔓生長,他從床上悄然伸長去,光腳踩上羊毛毯,走起來呼吸紊亂,步子卻異常的穩。
走了幾步,他低頭垂眸去看,發現他被換了衣服,純白色的綢衫和寬大到幾乎是他腿圍三倍的白色真絲褲,他看起來不再像是樹木,更像是白雪堆砌成的貓咪。
貓咪彎了彎眼睛,似乎覺得自己想通了什麼,突兀地勾起微笑,露出空洞病態的眼睛。
片刻後,那雙眼睛最終出現在隔間門後,悄悄地往外看。
隔間的門外,果然有高跟鞋。
一位講話里有美式口音的年輕女人踩著高跟鞋,在會議桌前來回走動,身後的大展示屏上,是一份標註為『南州西望角港口長期租賃協議』的初版模擬展示稿。
會議桌兩邊的參會人在快速地以外語進行交談,流程推進方式屬於講解、質詢與答疑的循環式:先由高跟鞋女人單方面做匯報,再由其他人針對性提問,當眾整合意見。期間抵達關鍵節點,會議桌首席位置的年輕男人直截扼要地出聲提點。
會議推進流暢,講稿被一頁一頁往後翻,首席的嗓音帶著冷調,逐一核對關鍵條款,連串單詞被他咬得毫無情緒,絕對權威,不容置喙。
很快就順利地進入了收尾階段,首席的角色也從引導者變成裁決者,開始模擬正式交涉時的『質問』,語氣更冷,壓迫感似冰霜四散。
就在這冷調嗓音里,沈尤瀾找回了一點清醒的神智。
……是屬於海貿公司的內部會議麼?
他的瞳光逐漸聚攏,刻意避開首席者的位置,瞳仁微微轉動,在那冷淡斯文的聲音里凝聚眸光,緩慢抬頭望過去。
整體是一處配色與線條都十分單調冷肅的三隔室,分為辦公、休息和會議三個功能區域,所有設施採用黑白配色,乾淨得像是售樓時展示出來的樣板房。
直到幾秒後,他的目光移到身側離他最近的那處會議區靠窗角落,視野中才出現了一點除黑白以外的特別顏色。
高大的落地玻璃壁櫃裡,有一抹海藍色錯著月光白,古典優雅的樣式,是一艘跨洋郵輪的模型,但並非普通郵輪,兼具部分下潛和防禦功能,在船尾處還有一個小小的斜體單詞:Chio。
是屬於Chio的郵輪模型,製作者正是商沉釉本人。
沈尤瀾微微歪頭,霧蒙蒙的眼珠望著模型,有點發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