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雲笑吟吟地打斷,拔高了語調:「聲聲,你說錯了,瘋子是那個女人才對。」
江沅聲忽的窒住。
「她害了你,也害了爸爸。」江昭雲推動輪椅,車輪急促地滾了半圈,「自始至終,我們都是受害者,我們立場相同,所以……」
「所以十二年前在錯藍山,是我主動向她提出,培養新的『江沅聲』,徹底擺脫那些痛苦,讓她放過你。」
他說,放過。
他說,是他主動向自己的妻子『妥協』,既然第一個江沅聲已經培養失敗,他們可以再創造一個新的。
而那張寫著花邊新聞的雜誌,曾被撕碎,故意讓少年江沅聲看到。
直到這一刻,碎片被重新拼湊完整,展露最後一角的醜態。
所謂『婚內強i奸』,根本就是場騙局。受害者與施害者,在其中完全顛倒,又或者說難以分辨。
也很正常。
在無數久遠的,男人總能優先握起筆,隨心所欲地作弊,將那些醜行掩埋在筆鋒下,改動時間河的流向,將自己勾勒成受害者模樣。
可他們從不愧疚,從不心虛,哪怕站到制高點,還要追殺那死於筆下的冤魂。
江沅聲像釘在了那裡。
四面八方洪流般的人聲中,混入陌生女人高跟鞋的步聲。
那步聲化作幽靈,追了江沅聲二十餘年,在這一刻,露出女人泣血的右眼下,痛苦的一張臉。
那張臉說,江沅聲,我徹底瘋掉,你正是兇手之一。
因為我的丈夫,我的兒子,全都病入膏肓,無可救藥。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原來恨是從愛里來,原來骨鐲也不是幻覺,他終究得以分辨出真與假。
曾經,他真的得到過母親的愛。那時南望舒何其年輕,將骨鐲環在他的右手腕,給他唱歌謠:
銀骨鐲、叮咚咚,祝我的聲聲安樂百歲、歲歲平安……
所以為什麼。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他,為什麼現在要告訴他?
噁心與更噁心,又有什麼區別?
記憶壓下來,江沅聲再也站不穩,脊背轟然傾塌,他彎下腰。
他的眼完全失焦,喉嚨枯啞,發不出聲音。胃徹底空掉,無法給出反應,只是在抽搐,從唇角溢出血味。
為什麼……
「為什麼,聲聲。」
江昭雲的聲音變得模糊,一如當年錯藍山的呼嘯夜風,寒徹骨血:「你不願意救我,也不願意救你的cici了麼?」
……救?
怎麼救?
江沅聲又聽到小狗叫聲,正漸漸地微弱,幾乎瀕死。他剎那被驚醒,啞聲凝澀地問:「你希望,讓我做什麼。」
那個倒在台階的小畫家,此刻終於被掘出來,長久以來,面具般的疏離、冰冷的外殼裂開了縫,江沅聲其實從未成功改變。
心軟,單純,可以被輕易踩在腳下,懦弱無比,任人拿捏。
江昭雲知道,自己得逞了,笑容微獰,說:「很簡單。」
「真的很簡單,我只要你一句話。」他病態地重複,「我信主,只要你親口說,你原諒我,祝福我死後上天堂,和我的愛人重逢。」
原諒。祝福。
江沅聲張開唇,猩紅順著齒縫滴落。他點點頭,哪怕不知對方所謂的『愛人』是什麼,也只是傀儡般照做:「好。」
「我原諒你,祝福你。」
尾音結束的瞬間,瘋狂大笑從手機屏湧出,江昭雲夙願終了,他翻過身,從天橋縱身躍下。風聲貼面,耳邊沖入無數人的尖叫。
骨頭碎掉、血管炸開,皮囊粉碎在巨大的撞響中,發出一記『嘭』的悶鼓聲,鑿落萬眾矚目的街道,殷紅四濺。
手機彈到地面,屏幕熄滅,江沅聲意識湮滅,耳朵被滅頂的噪音咬死。
結束了。
哪怕是這樣的,也算結束了。
而至於後來,又發生了什麼,江沅聲不再記得。
他被徹底抽空,眼睛死寂,表情麻木,跪在軀殼裡,任由不知名的影子將他拉走。
靈魂在意識海里漂浮,他做起夢來。
他夢到錯藍山的月亮,山中的血色教堂,教堂里的女人脫掉高跟鞋,握緊他少時纖細的手,一筆一筆,教他填補色彩。
男人穿過名利場,走近來,牽起他的手,為他喝彩,誇讚他的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