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甲板後,貨櫃正對海岸這側,是唯一玻璃面。對著透明壁障,兩人押著商沉釉跪地,鎖死手銬,斷絕他逃離的可能,隨後一齊離開。
商沉釉仰起滿面血污,姿態彎折幾近傴僂,抵額緊貼住玻璃。
那雙渾濁的灰瞳渾無光彩,不眨動,怔然注目距他一步之遙的箱中人。
江沅聲、江沅聲……
他雙唇戰慄,下頜透出鉛灰的病色,滅頂的絕望隨海水吞沒四面八方,閉塞他的口鼻,害他窒息,似烏血越涌越濃稠。
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命運何其可憎,讓他一人遭難不算完,還要牽連他無辜的愛人。
他的小畫家年輕、脆弱、漂亮,本該做蚌銜的珍珠,捧在掌心也怕褻瀆,卻被命運一再撬走庇護,磋磨到奄奄一息。
誰都可輕易傷害他,我是害他最深的那個。
聲聲……
他喉嚨淤腫,僅能發出幼犬般的細弱哀鳴,難以喚醒囚在病痛中的人。頭顱在肩上形同負累,徒勞撞動堅固的玻璃。
一下一下的撞響里,有道腳步聲混入,由遠及近向他踱來。
那人似乎是愉悅非常,行走時節奏輕快,形成踢踏舞的步調,伴隨走動哼唱一首古典歌謠。
是威利國的安眠曲,是帕斯勞伯爵的女兒,在火場上留過的遺言。
撞額的人因此倏地頓住,灰瞳劇烈一縮。不到頃刻,商沉釉愕然地挪動瞳光,望向來人。
甲板的盡頭,迎面一道高大的影子,輪廓在閃爍的光暈里若隱若現。影的手臂從兩側垂下去,指尖流淌出一張長長畫卷。
在走動之間,那畫卷曳墜到甲板上,隨風擺動蹁躚,恍若舊世紀女人的蝶絲裙擺。
可那影子分明不是女人。
那人模仿他母親哼過的曲,嗓音卻是屬於青年男性的沙啞低沉,應該稱他母親為姐姐。
那是Vincent,Vincent·Parsyra.
Mesus安排來送東西的人,竟然是他那叛逃多年的繼承人,他的長子。
老伯爵秉性狡詐,儼然不願親自動手沾染麻煩,因此特意找了牽涉最多的人,來當替罪羊、劊子手。
商沉釉心中悚然,來不及思索『為什麼』,下一秒,Vincent就從昏光里抵達他咫尺前,不再細細哼唱,露出上翹的唇弧線。
他在笑。
男人的笑靨糅進女人的柔色,五官表情套了虛偽的殼,向他俯下身來,瞳珠放大數倍,絢爛地割出散射狀癍痕。
「怎麼又弄髒了,我的Chio,」
『Vincent』彎腰,吐字溫聲細語,輕柔地責備他:「上次不是得過教訓了麼?」
字字都顯得詭怪,出口的剎那,無形揭曉了『他』現身的真正緣由——是「她」出現了。
商沉釉幡然醒悟,失焦的瞳孔又聚焦,垂下眼,直視那畫卷,望見畫中是燃燒著的火海煉獄。
那裡的落款簽名,正是『江沅聲』的筆跡。
他幾乎跪倒,堪堪維繫理智,儘快厘出了這場『劫持』的完整歷程:
由於患有重度PTSD,多年來,Vincent病態地視商沉釉為精神支柱,嚴密監測他的舉動,導致他此次來華的行蹤由此泄露。
Mesus的人布置埋伏,伺機誘導商沉釉落單,再對他逼迫他墜崖,藉機趁勢綁走江沅聲為人質,逼迫江沅聲繪製畫作。
此刻,那副畫被『她』持有,作為刺激病發的導火索。原本Vincent的帕斯勞綜合徵就已是重度,繼而順利實現了『人格輪換』,成為Mara,
所以……
思緒到此猝然中斷,『Mara』向下欺得更近,指尖撫過跪地之人的眉梢,口吻親昵又遺憾:
「壞孩子,真是令人失望,或許該給一點懲罰。」
話音落下,商沉釉驀地滯住。
推斷有誤。他想。情況遠比他預計的要嚴重,Vincent在切換次人格的同時,認知障礙也一併爆發,概括來講,他現在徹底瘋了。
證據就是末尾那句,真正的Mara絕不會以『懲罰』來威脅他——這顯然是遭人刻意誘導過的結果。
簡單歸納就是,Mesus利用畫作逼出了『Mara人格』,又激化了他的攻擊性。
這樣計劃何其精妙,瘋子殺人合乎情理,Mesus正是要利用這一點來轉移罪名,一舉兩得實現並洗脫嫌疑。
換言之,貨櫃炸i彈的遙控裝置,現在必然就在Vincent手中。
那麼作為失去理智的瘋子,Vincent在想什麼,稍後又會做什麼?
答案是不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