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低聲答「好」,不再擅自去動手觸碰,反倒扯起唇角,回復一貫的微笑面具,雙瞳失焦地定住,原地靜默等待。
江沅聲沒能顧及他,緩和很久,終於慢慢找回點知覺。
平復了呼吸,江沅聲低頭看向手腕的檢測儀,發現自己並不是真的舊病發作,只是一次輕微的呼吸過度。
但可能他臉色實在太差,才會導致Shardpt剛才反應過度,第一次貿然越過了正常的社交距離。
江沅聲倚靠到一旁壁柜上,低著頭向對方說「抱歉」,又說「我好些了,謝謝您的關心」。
說完,他正要詳細地去解釋,抬頭望向對方,卻在頃刻間驀然怔住。
Shardpt的笑容已完全麻木,眼睛空洞,像被抽空靈魂的木偶。
見江沅聲終於看向他,木偶轉過瞳仁,彎著眼在笑,瞳心卻一派黯淡。
「你好些了,那很好。」Shardpt開口,吐字愈發地輕,接近夢中人的囈語,「抱歉,剛才是我擅自越了界。」
說完,他停頓一秒,主動向後遠離:「稍等,我現在去聯繫醫生。」
*
那一晚之後的時間裡,醫生前來做檢查,竟發現江沅聲在遭受刺激後,意外找回了痛覺。
這感覺十分新奇,但醫生卻嚴肅地皺起眉,說,這或許並不是病情好轉的跡象,甚至可能完全相反,意味著出現了新的病徵。
但具體情況還須等待分析,才好調整之後的治療方式。
江沅聲久病成日常,對此並不怎樣在乎。
他更在乎的是,從那時起,勉強重啟的認知模塊告訴他,Shardpt似乎變得十分奇怪。
Shardpt比之前更沉默,笑容雖然仍舊時時存在,灰瞳卻難掩失神。眉眼壓在冷色調的銀框之下,顯得脆弱易碎。
另外,因為那一晚所謂的『越界』,Shardpt自覺劃定一條『界』的邊緣,不再靠近江沅聲超過半步,動作間避免觸碰,甚至有意放慢呼吸。
實在是情緒異常的行為。
可惜江沅聲依舊認知不完全,即使他辨認出了情緒問題,也無法追溯到問題的緣由。
在又一次失眠時,江沅聲按照之前那樣,為了不麻煩打擾其他人,假裝早已睡去,維持姿勢靜止不動。
等到夜深時,江沅聲覺得窒悶,去臥室靠外一側的露台透氣,卻意外看到沉默的影子。
在不遠處,正對的有一間臥室,屬於Shardpt。那處的落地玻璃窗外,有層紗簾曳地,帘布顏色蒼白乾淨,像一方被廢棄的油畫畫布。
畫布不算輕薄,遮蔽了室內的大部分景象,只依稀在燈光里隱約透出一些輪廓,像勾勒的素描線。
輪廓頎長修直,分明是Shardpt本人的影子。一派黯然,靜立投映在窗框邊緣,做了自願困囿於畫布的孤魂,痛苦滅頂,卻終日不肯逃脫。
誰才能夠解救他?
江沅聲的情緒陷入迷瘴,身體卻率先下了決定,被本能驅動。他後退、轉身、邁步,疾走到圓桌旁,向那『畫中人』撥出一則通訊。
「Shardpt,」他下意識地呼喚對方,在知道自己要說什麼的前一秒,「是我。」
窗邊影子微晃,畫中人被鈴聲喚醒,低頭去接通訊。隨著動作,從他肩側灑下淺淺幾縷月光,和一點很淡的笑意,雙雙漫過聽筒的這面:
「是你,聲聲。」Shardpt回答他,嗓音無法更加輕柔。
江沅聲呼吸不穩,吐字帶著微末的顫抖,也丟了幾分疏離的客氣:「我剛才做了一個決定,所以冒昧打給你……我有打擾到你麼?」
問完,與江沅聲料想中完全一致,Shardpt笑著說「沒有」,耐心等他繼續說下去。
誰也不能解救他。江沅聲想。而現在失憶著的、形同廢物的江沅聲,更是不能。
既然是如此,那至少,不可再用我的痛苦牽連他,害他繼續遭難。
世間事向來如此,人與人的痛苦總是難分高低。所以互相拯救的可能極其稀少,互相磋磨才是常態。
而自他醒來,他與Shardpt的痛苦,一直在因彼此的存在,不斷延長加劇。
這一切的源頭就藏在記憶中,江沅聲想,或許唯有找回記憶,才可循路通往終止一切的窄門。
要從門中走出門去,要終結這場無休止的互相磋磨。
「Shardpt,」他望向那道月下的人影,決心走到月亮下去,「我想立刻去華國,和南望舒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