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幽幽跳動,映在老大夫布滿皺紋的面容上,將他眉眼間的凝重照得愈發深沉。唯有江水拍打舷側的低響悠悠迴蕩,似一聲聲不肯散去的嘆息。
陸棠站在桌旁,目光微斂,語氣沉穩:「他傷得重嗎?」
大夫拂袖入座,一聲輕嘆,搖頭道:「豈止傷重,此番舟車勞頓,已危及根本。」
「公子右側舊患未愈,本就筋脈痿弱、肌肉無力、關節鬆脫,難以自穩。此次奔襲日夜不停,右肩屢遭牽扯,終致脫臼;右踝亦有重傷,筋骨俱損。如此體況,已是積弱之中復添新傷,若調養不周,恐致肢廢形歪,難復常態,成長久之患。」談及顧長淵的具體狀況,他眉頭深鎖,語氣沉重,言辭間是毫不掩飾憂慮。
陸棠眉心輕蹙:「除此之外呢?他今日不認得我。」
大夫的神色亦是更加凝重幾分,斟酌片刻終於道出壓在心頭最深的一句:「這其中最險者,不在四肢,而在腦府。」
陸棠抬眼,瞳孔微縮,聲音帶上了一絲寒意:「腦?」
「是。」 大夫頷首,語氣沉重:「昔歲之重創,恐已傷及腦府。近又疲乏過甚,舊患復作,致腦中血絡壅滯,隱現瘀阻之象,恐已有微血滲漏。若再受震動勞擾,神思恐易紊亂,情志亦難自控。今夜之失識,正是此症方起之兆。」
「倘仍不加靜養,待其積重難返,恐將……」 他說到這裡輕嘆一口氣,眉宇間亦帶上了幾分不忍。
艙中一片寂靜。
陸棠的目光下意識的落在那人身上。他靜靜地躺著,神色安寧,眉目舒展,宛如風平浪靜的一汪深水,只是越是安靜,越顯脆弱。她的手指微微收緊,聲音終於低低響起:「該如何處置?」
大夫拱手,正色道:「靜養為先,十日之內,不可再奔波勞頓,須令氣血調和,脈絡回順,方可緩解腦府之患。」
「……我知曉了。」陸棠垂眸不語,良久,才緩緩按住眉心。
大夫起身告辭,叮囑再三:「此事非輕。今行水路,風波難測,舟中顛簸,尤須謹慎。凡其起臥周轉之際,必當小心照拂,嚴防跌仆,不可有失。」言罷,躬身一禮,悄然退下,只留一室燈影沉沉。
大夫走後,陸棠一動不動的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阿成進來幫顧長淵擦身,才猛然被驚醒似的,轉身出了艙房。
夜色已濃,江風拂面而來,帶著微微的涼意,水面在月光下泛起細碎的銀光,一路隨船蕩漾開去,鋪入天地之間。
陸棠站在甲板上,心頭一片寂然。
她忽然想起方才顧長淵眼中那片空茫。那種陌生而冷淡的目光,如一把細細的針,扎在她心上,帶起細細密密的難受,迫得她在這樣的夜裡,久違的記起,原來,茫茫天地間也會有隻她一人的時候。
原來,她認識顧長淵已經這樣久了。
第37章 秘密 陸棠的心頭莫名地有些發澀。她的……
然而不久之後, 事情又起了變化。
船行第三日,天光微亮,水道兩岸的青山靜靜的沉在薄霧裡。陸棠立於甲板之上, 遠眺水勢,只覺江面雖靜,水下卻似有暗流涌動, 心中隱隱生出幾分不安。
按照計劃, 他們此時當循黃川水道一路北上,在下一座大城潼安靠岸, 請一位擅治腦疾的良醫上船,為顧長淵詳加診治, 再擇機轉路而行。可如今船身竟微微側偏,在匯入主航道後, 緩緩朝南行去。
她眯了眯眼,眸光一斂,冷冷地落在掌舵的船夫身上:「怎麼回事,為何改道南下?」
船夫垂首, 似是早有準備,恭敬開口:「姑娘莫急,河中軍杜將軍聞聽姑娘舟行至此, 特遣人相邀, 臨水設宴, 願與姑娘一敘。」
「相邀?」 陸棠輕輕一笑,眸中卻無半分暖意, 語調依舊輕緩,只是帶上了隱隱的鋒芒: 「是『相邀』,還是『請』?」
船夫神色微滯, 喉結滾了滾,頭垂得更低,訥訥道:「將軍素來敬重十里長山,絕無他意。」
「敬重……」 陸棠低聲重複,唇角勾起一抹譏誚,目光漸冷。
她當然知道杜長風——河中軍統帥,水軍出身,後奪得淮河一線的水路要道,挾天險控糧脈,截斷四方軍需,所掌水師善伏擊、通水性,極難纏鬥。如今江淮上下,幾乎無船不受其轄。能在群雄割據中自成一軍,此人又怎會是泛泛之輩?
只是她原以為此行至此已算是塵埃落定,怎料又橫生出這樣的「巧合」——恰逢李肅窮追不捨、她被迫改道水行,恰逢顧長淵重傷未愈、再不起折騰,恰逢他們身在舟中人少勢微,遠離十里長山的接應範圍。而那杜長風,便恰好在這千般因由之下,提前布局,悄無聲息地將他們引上一艘他準備好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