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淵靜坐在人群之中, 披著一件黑色寬披風,薄毯覆膝, 左手虛虛扶在輪椅上,身姿端正, 目光穿越人群靜靜地落向山下的小路。
不多時,視線盡頭忽有塵土翻卷而起,十數騎快馬自林道深處破風而來,蹄聲如鼓。
他微微眯起眼, 靜靜地看著那抹熟悉的身影,從模糊的遠方踏風而歸。她的速度極快,塵沙紛飛間, 鬢角的碎發隨風揚起, 在烈日映照的下, 她的輪廓在顧長淵的眼睛裡一點點愈發清晰起來,如同墨色勾勒的畫卷之上, 被濃彩緩緩暈染出一抹灼灼海棠紅。
她越來越近了。
他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陸棠騎姿沉穩,身形挺拔,在顛簸的馬背上依舊穩如磐石。絳紅的騎裝貼合著她的身體, 勾勒出一身利落幹練的線條。由於常年習武的緣故,她的身形修長,腰肢柔韌,雙腿勁瘦勻稱。佩刀懸於腰間,刀鞘隨馬步輕晃,長發簡單地束在腦後。風霜給她的臉上添了一層健康的紅暈,那張臉上的五官不算柔美,卻極乾淨明朗,微揚的眉峰下,一雙眼睛亮得仿佛盛著天高水遠、山川萬里,流光瀲灩,動人心魄。
她翻身下馬,單手握韁,腳尖輕點便已穩穩落地,動作乾脆利落。身側的塵煙尚未散盡,目光便已在第一時間落到了顧長淵身上,那一眼沒有言語,卻將歸途上的掛念、奔波、牽繫盡數寫在眼底。
不過她也只是看了他一眼,確認他安好,便很快收回目光,視線一轉,落向山寨眾人,語氣一如往常那樣簡明爽朗:「都站在這裡迎接我作甚?不是該各司其職?山寨這幾日可有大事?」
霍雲拱手迎上,神色裡帶著親切的笑意:「寨主一路風塵僕僕,還是先進寨歇息一會兒吧,軍務之事,待稍後再議不遲。」
陸棠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亦是帶笑,語氣卻不失沉穩:「我不在的這些日子,霍叔辛苦了。」她略微收斂神色,目光沉靜,「情況如何?」
霍雲斂了笑意,拱手回稟:「一切如常。只是這段時間來了幾撥新客,聽聞十里長山廣招能人異士,現已入山,正在逐一查驗身份來歷。」
陸棠微一點頭,眉眼之間多了一分審慎:「稍後議事廳再詳談,霍叔,你先去安排。」 她話鋒一轉,視線已落在不遠處的趙恆與顧野身上,語氣清簡利落:「軍務可還照常推進?」
趙恆聞聲上前一步,拱手應聲:「顧先生坐鎮,軍中操演有序,演陣按時完成,無一日懈怠。」
她聽罷輕輕一笑,眼中多了一絲放鬆:「那便好。」
眾人圍繞著她,一一回稟著山寨這些時日的情況。她邊走邊聽,時而點頭,時而給予指示,偶爾也停下腳步與老兄弟們開上兩句玩笑,一言一句間,將一眾人心重新攏於掌中。她就像一陣山風歸來,自然、迅捷、不著痕跡,卻又不容忽視。一切就像是船舵終于歸位,風帆張緊,十里長山終於再次有了方向,有了主心骨。
顧長淵靜靜地看著她,聽她清亮沉穩的聲音在耳畔迴響,聽她重新接掌山寨事務的利落調度,看著她身上的絳紅色騎裝,在陽光下被鍍上鋒銳的光澤。她站在人群中央,逆光而立,剪影修長挺拔,,如同歲月親手打磨出的一柄鋒刃,溫和厚重卻不失鋒芒。
這是他們相識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長久分離。
顧長淵在這一刻,突然意識到——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久了,他們竟然已經認識了這麼多年。
而她,也已在時光與風浪中,悄然長成了。
議事廳中的人一直到黃昏時分才漸漸散去,整個廳堂終于歸於沉寂。窗欞微微敞開,山風穿堂而過,卷著殘存的海棠花瓣,在地面悄然打轉,花瓣旋舞片刻,又靜靜墜落。
顧長淵等在輪椅里,聽著最後一人的腳步聲緩緩遠去,目光微微一動。隨後便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穩穩朝他走來。
她走到他身前,彎下腰,熟練地解開他腰上的束帶,順手幫他揉了揉僵硬的右肩。然後,蹲下身緩緩扶住他,聲音溫柔:「慢點,我扶你站起來歇一會兒。」
她托著他的右臂幫他環住自己的肩膀,扶住他腋下,輕輕一帶,引導著他緩緩起身。他的平衡感依舊不穩,右腿癱軟,左腿虛弱,整個人幾乎都壓在了她的支撐之上。而她毫不遲疑的穩穩扶住了他。她站得筆直,雙臂環繞住他的腰,小心地替他整理好雙腿的姿勢,將他輕輕地貼近自己。然後,微微偏頭,收緊手臂,慢慢地,深深地抱住了他。
她最喜歡這樣抱著他。
她的手掌貼在他的背上,感受著他細微起伏的呼吸,耳朵貼在他的肩膀上,聽著他緩慢卻有力的心跳,閉了閉眼。鼻尖貼著他頸側的衣襟,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令她心頭多日的焦躁倏然落定,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安心。
「你又瘦了。」 她嗓音低沉,帶著一點責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