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意秋那麼高大威猛的身軀,這會兒似乎脆弱地像琉璃。
爺孫兩個沉默良久,董凡看著自己的寶貝孫子,那雙堅定的眼神,就跟自己女兒當初離開自己一樣那般倔強。
董凡雙目中的濁淚滾動,「小秋,爺爺不會讓你死的。」
江意秋駕馬狂奔在山野,越靠近皇城,他越能清晰地感覺自己的心臟在抽痛。
枯枝划過他的臉頰異常鋒利,要想不被人發現他就只能走林子,寒冬臘月的季節到處都是沉睡的枯木。
江意秋從未覺得手腳如此冰涼,也從未覺得這一程如此漫長。
徹骨的寒冷讓他感覺不到臉頰上傷口的疼痛,絕塵的馬蹄踏飛一路的白雪和泥濘,烏鴉跟著他們哀嚎了半程。
年底的皇城中熱鬧非凡,買糖人的小販到處開始吆喝,追逐著嬉戲打鬧的孩子們玩兒著手裡的小炮竹,膽兒小的一屁股跌倒在雪地上張著大嘴嗷嗷大哭。
「你看那個告示了沒有?」
「什麼告示?我今天才進城裡辦置年貨,還沒空去瞄一眼,是有什麼大事發生?」
「哎,你自個兒去看吧,我都不知道一向光明磊落的人能幹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來!」
「害死了好些人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江意秋一襲簡陋黑衣,躲在巷子後邊,張著耳朵聽了一嘴,又猛的奮力蹬地,翻到另一邊的閣樓上。
下邊巡視的兩名皇城司守衛軍轉角過來,沒發現任何異常,又開始一陣唏噓地走遠,如今的頭等消息就是他乾聖王被新帝賜死的事。
待到遲暮,街上空了不少,江意秋這才往那告示欄去,上面沒有一個字他不認識,可那短短几行讓他看了足足半個時辰,直到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音在朝他靠近,才又將斗笠往下拉了拉,隱身在巷子裡。
巡邏隊的戒備似乎和往常沒什麼區別,他當然能知道如何悄無聲息地進入皇宮。
可這般無事發生的樣子,讓他難受不已。
他再英勇無敵,終究也是個人,他也會死,這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同那些賣糖人的小販也沒兩樣,都是螻蟻罷了。
他根本沒有能力做那個執棋者。
江意秋坐在堆滿積雪的屋頂上,遠遠望著那道宮牆,禾苑就在裡面,他馬上就能見到他,可他卻遲遲邁不開步子。
如果能見到禾苑焦急上火無可奈何的模樣,江意秋心裡便有底。
但若是沒有呢?
江意秋擺了擺首,又抹了把臉。
暮色漸深,他摸著宮牆,無聲無息翻了進去,江意秋從小方向感都好,偌大的皇宮就沒有他找不到的地方,可眼前殘破不堪的府邸讓他有片刻的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方向。
那題著「江府」兩個大字的牌匾都被撤了下來,碎裂成了好幾瓣,被扔在一堆破銅爛鐵裡面,門口的兩墩石獅子上邊都是血跡,還有刀刃在上邊留下的好些印子。
他怔怔地往裡面走去,全府上下百來號人,沒有一個活口。
他走兩步就被一具屍身絆得踉蹌晃動,為了不讓他們給自己遞消息,就乾脆全部滅口。
江意秋全然不覺自己的眼淚已經奪眶而出,他孤身一人立在屍山之間,瞥見自己眼熟的好幾個貼身侍衛和侍女,江意秋步履不穩,走得很是吃力,他佇立在那年輕男子的屍體前,抬手將那雙依舊大睜著的眼睛合上。
儘管他對這座像是牢籠的府邸沒有那麼深的情誼,可這些幾乎都是看著他慢慢長大的人,會幫著他逃過嚴厲的刑罰,會在他想要翻牆偷溜出宮的時候跪在牆邊給他當凳子使,會永遠聽他一個人的話。
是啊,他江意秋都沒發話,他們怎麼能就這麼死了呢?
那死去的人也想不明白,但也許,來不及道別才是世間常態。
江意秋環顧四周,原本還想去自己寢屋望一眼,可他的腿猶如被水泥困在了地上。
那不是水泥,是他們的冤屈,是亡靈的掙扎,是血海深淵。
他雙目猩紅,眼眶滾燙非常,靠著闌干癱坐在地上,血水染了他的墨色衣角,可那觸目驚心的紅在純黑之中一點也顯現不出來。
江意秋閉上眼,整座府邸的死亡幽寂將他包圍,一雙雙無辜的手在向他求救,無數個聲音在嘶喊。
腦海里又開始響起一陣漫長的鳴音,待一切重歸安靜之時,江意秋緩緩睜開雙瞳,攀上飛檐,奮力一蹬又凌空躍起,幾番下來,他人已經到了太子殿。
檐角下的燈籠照常亮著,門口的侍衛還是那兩張熟悉的面孔,一如既往持刀而立嚴肅萬分。
江意秋後退幾丈遠,憑藉自己天生的腿長優勢,縱身一躍翻越了那道牆。
小花園裡靜謐冷清,湖面的冰很透亮,能看見漆黑夜空里的月亮。
廊子另一頭傳來腳步聲,江意秋閃身到粗壯樹幹後邊躲著,探出半顆腦袋,瞥見打著燈籠的一行侍女走過,一個個不像是有任何異樣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