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越抱得更緊:「訶那,待會兒發生任何事,都不要衝動,外公只有你了。」
苻洵驚恐地睜大了雙目,顫抖著一把推開蚩越就往門外沖,動作忽然僵在半空。
酥麻的感覺,瞬間傳遍四肢百骸,他遍體生寒、手足綿軟,失去了站立的力氣,支撐不住倒在地上。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徒勞地淚流滿面。
「訶那,無論發生什麼,好好活著。」
蚩越緩緩收回施蠱的手,招呼弟子一起上前,半架半扶地拖著他,走向門外。
神廟前數十丈見方的大廣場上,此刻庭燎晣晣,廣場上豎著一根高達八丈、十多人合抱的巨大石柱,上面栩栩如生雕著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此刻都面無表情、高高在上俯視著廣場上黑壓壓的兩三千人。
設祭壇,升香火,請祖宗神位。在諸天神佛、千萬祖宗眾目睽睽之下,抬一方白石為刑台,上面端放的,赫然是苻洵穿越重重艱難險阻、呵護得如珠如寶才送回來的那壇骨灰。
「前聖女緲露,不尊國法,傷害寨民私自離國,此罪一;私送聖子出境,致使其流落在外多年、明珠蒙塵,此罪二;私用奇毒參與他國爭鬥,險為我族招來滅頂之災,此罪三。」
「按蒙舍律法,本應褫奪緲露及其子神號,母子同受萬蠱噬身之刑,再以火刑焚滅其身、挫骨揚灰……」
「因緲露已受萬蠱噬身之刑,其子訶那已獲得苦主寬宥,念東君之仁德,赦免訶那性命,僅對緲露之遺骸挫骨揚灰,以儆效尤!」
不,不是她!
離境是為了我,送我出去是為了我;用毒的不是她,是我;招來翊人尋訪的不是她,是我!
是我這卑劣之人為了活命,將奇毒交換了出去。
又是我這無知之人為了復仇,將訊息告知他人。
還是我這輕狂之人,為求一點虛無的歸宿感,將她送回這早已容不下她的故鄉。
該死的不是她,是我!
她無罪,有罪的是我!
都是我!
苻洵無力趴在地上,徒勞地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石錘高高舉起……
苻洵的淚水已流淌滿臉,透過淚光朦朧……
石錘砸下……
眼睜睜看著……
瓷壇四分五裂,飛濺開來!
山風肆掠,捲起那淺灰的細粉,紛紛揚揚似一陣細濛濛煙霧,須臾後便已消散無痕。
苻洵胸口劇痛、喉頭腥甜,鮮血一口接一口噴涌而出,在石地板上綻出一串血紅的蓮花。
然後,他的世界徹底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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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夜風帶著露氣纏繞在指尖,他艱難地將眼皮撐開一線,漫天星河倒懸在黑色的天空,璀璨至極、也幽冷至極。
火盆架上的火焰燃得蓬勃旺盛,他還在廣場上,只是被抬上了那方處決母親骨灰的白石,試了試手腳,四肢仍然沒有一絲力氣,只有手指能勉強蜷伸。
破碎的瓷片散落在身側,苻洵艱難地蜷縮、舒張手指,撐著手臂一點一點移向碎瓷片,終於抓住了一塊,瓷片內壁還殘留著點點粉末,他將其緊緊握在掌心,像是感受著母親的觸摸和體溫。
手臂的力氣恢復了一點,他用力彎曲手肘,將碎瓷片藏在身子下面,再蜷伸手指、撐著手指移向下一塊碎瓷片……
夜風中傳來清晰的對話聲,不遠也不近。
蚩越聲音滿是惶恐:「多謝陛下開恩,赦免訶那性命,使其不必受萬蠱噬身的苦楚。」
蒙舍王道:「律法如此,有苦主寬宥就能赦免性命。」
巫王沉吟道:「陛下仁慈,原也沒打算真給他萬蠱噬身、頂多是火刑,何況那位馮四郎提到,訶那孤身過邊牆毫髮無損……」
苻洵正在抓握瓷片的手驀然一頓。
蒙舍王嗓音帶笑:「幸虧他提到此事,訶那天分極強,可能不輸緲露,聖子聖女斷代多年,貿然殺掉豈不可惜?」
又喟然長嘆:「馮四郎言之有理,咱們之前給聖女聖子的活動範圍太大,致使緲露攜子出逃,我蒙舍險些多損失一名聖子。」
「確實,在碧水河範圍內就夠了」,巫王連連附和,又問,「馮四郎究竟是何人,竟身負神鳥之血?」
蒙舍王道:「鳳凰之後,還能是誰?」
苻洵攥緊瓷片,扯動嘴角對著夜空笑起來,譏誚、諷刺、悲涼、絕望。瓷片上的尖銳稜角刺入手心也渾然不覺,鮮血從指縫流出,滴在身下的白石上,一滴、兩滴……
腳步聲漸行漸近,蚩越走過來掰開他攥緊的手,他沒有力氣,眼睜睜看著染血的瓷片被拿走。
蠱王宮的弟子跑過來,替他包紮受傷的手,將他抬上擔架。蚩越一邊流淚,一邊收拾白石上的碎瓷片,脫下外袍小心翼翼地包好。
「訶那,你娘親犯了錯,律法如此,不要太難過、也不要怨恨」,被抬著前行的擔架有些晃,蚩越跟在一側邊走邊說,「外公只有你了。」
又含淚露出劫後餘生的笑:「原本還想拼著這條命也送你逃出去,多虧你的朋友仗義執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