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闖進了春天冰涼的夜雨里,跟在燕子後面跑,穿過草木初興的花園,轉過台榭丹楹,他氣喘吁吁,仰著頭,看著燕子掠過高樹枝頭,飛過質子府高高的圍牆,在眼前消失了蹤影。
他很想再跟去,那時腦中只有一件事,他迫切地想跟著燕子走,走到哪裡就將屍骨埋在哪裡,他踩在了微曲的大樹上,用盡全身氣力向上爬。
夜雨將他的全身打濕,滿臉濕潤,他不顧身份體統,就像一個尋常頑劣執著的少年,一點一點爬到樹上,爬到與牆等高,小心踩著牆頭爬了上去。
他踩在光滑的、長了青苔的牆頭,抬頭在夜色里找燕子,四處都是瀝瀝雨聲,尋不見半點影子。
他斂下眼眸,在那一瞬,他意識到,自己永遠無法追上燕子。
身體漸漸失了力氣,他踩著高牆,慢慢轉身,伸手去拉那個送他過來的樹枝。
一滴雨砸在了他的眼尾,順著眼睛的輪廓緩緩潤下,淌進了他的眼睛裡,他下意識閉上那隻眼睛,正要回去,腳下一滑,身體忽然向後倒去。
高牆後,是堅實的路面。
那一瞬他沒有害怕,想的竟然是我飛起來了。
身體疾速墜落,他緊緊閉上了眼睛。
雨聲平靜地響在耳側,他沒有落在地上,沒有疼痛。
慢慢睜開一隻眼睛,眼前映入一張極俊美的臉。
身下的馬在原地踱步,那張臉的主人微微傾身,他問:「你在找什麼?」
姬贏茫然一瞬,轉頭看向茫茫夜色,輕聲答:「我方才看見了燕子。」
「燕子?」那氣勢很強的少年將軍目光鎖在他的臉上,玩味道:「我險些以為,公子是在投懷送抱。」
姬贏認得這張臉,即便是隔了三年光陰。
他對上了那雙略深的眼眸,緩緩開口:「夏侯小將軍,許久未見。」
那一年春,夏侯小將軍隨父抵禦西戎回秦,十六歲的少年身材挺拔如松,一柄青銅長劍跨在腰間,英武不凡。
穆公偏愛孟明視,卻不識英雄出少年。
那夜的雨不大,絲絲縷縷纏著人,姬贏從少年懷裡直起身,因無處著力,小心撐上了小將軍的肩。
那人沒躲,肩背筆挺,由他借力。
姬贏不想令人過多麻煩,深深低著頭,向馬下爬。
這匹馬高大威武,彪悍肥壯,姬贏下馬時不留神觸碰到了馬身,心中有些驚嘆,但也並未表現出來。
右腳先落了地,一陣鑽心疼痛讓他不自覺顫了一下,方才掉下來時,腳腕扭傷了。
他忍住了那陣疼,左腳落了地。
站在高頭大馬前,他往後退了兩步,抬手行禮:「多謝小將軍。」
少年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沒說話。
姬贏也不再多話,洒然轉身,向府門口走去。
春寒料峭,雨下寒氣入骨,姬贏腳步平穩,不疾不徐。
走出五六步,還沒聽到馬蹄聲遠去的聲音,於是他腳步沒停。
又走了兩步,身後傳來少年清冷略帶低沉的聲音:「你的腿落下了病?」
姬贏一愣,停步,左腳支撐著,慢慢側過身,看向那夜色中的少年。
「沒有,只是方才扭了一下,」他說:「將軍不必掛在心上。」
馬打了個響鼻,少年翻身下馬,大步走了過來。
他走得快,腿又長,眨眼就到了眼前。
他比以前長高了許多,以前姬贏在他面前就矮一個頭,現在要矮更多。
他向姬贏伸出手。
這樣的場景讓姬贏想起了細腰蜂,已經完好如初的手像是被什麼蟄了一下,幻覺一樣重重一疼。
姬贏不知他又想做什麼,沉默著將手背到了身後,少年一愣,隨後散漫地笑了聲。
身體一輕,他被人抱了起來。
姬贏的心高高提了起來,身體一陣僵硬,緊緊瞪著他。
他謹慎提防著小將軍會如從前那種將他摔在地上,可等到質子府的門被叫開,等到他將自己送回房裡,什麼也沒發生。
姬贏被放在了床榻上,心裡仍在緊張,緊緊扣著衣袖。
他看著即將離去的小將軍,忽然開口道:「我方才真的是追燕子,沒想逃。」
「我知道。」
出乎他的意料,小將軍很輕易便信了他的話,走到門口的少年轉身看他,開口道:「我也看到了那隻燕子。」
姬贏心中稍稍鬆了口氣,便不知再說什麼了。
時隔三年,小將軍沉穩許多,也不對他針鋒相對了,他反而更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