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你究竟把它看成什麼,師徒也好,情愛也罷,」漣側著臉埋在他胸口,低聲說,「只要你願意讓我和你在一起,你說這是什麼我都認了。」
風無徹渾身僵硬地被他抱著,漣埋在他胸口哭得厲害,雪白的衣袍被濺落的火星燎著,烏髮下一雙眼睫濕漉漉的,輕輕發著抖。
他用力地將百里澈抱在懷裡,仿佛一株依附他而生長的藤蔓,頭頂的樹蔭就是他想要的全世界。
風無徹一時間默然無話,看見兩人相扣的手掌,忽然想起十多年前,第一次遇見漣的情形。
漣本來是一戶人家的家生子,身份卑賤,少爺小姐上學堂讀書的時候,他卻只能在後院燒柴餵馬。平時遠遠看一眼玩鬧的小主人都會被管家責罵,好像一輩子只能伏低腰身做人,一輩子抬不起頭。
然而他天生喜歡讀書,又長得冰雪可愛,經常悄悄跑去書院牆頭,遠遠的聽夫子教書,自己找了木頭和炭火學寫字,屋子裡有一隻小銅鏡,每日將自己打扮得乾乾淨淨再出門,
有一天他照常偷聽夫子講書,卻被經過庭院的少爺發現了。
於是一群人將他拽了下來,扯散他梳好的頭髮,往他身上扔泥巴,又是拳打腳踢又是言語辱罵,說他一隻野雞還想變鳳凰,出生是個下賤胚子就一輩子只能是個下賤胚子。
漣天生性格柔弱,身板也長得纖細,根本就打不過他們。等那群人走後,他一身狼狽地來到橋上,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江水。
他站在細雨中發了會兒呆,放眼將來只看到一片灰濛濛暗色,靈魂中仿佛有無形的力量讓他抬不起頭,如果一輩子要這樣過,那麼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
可是他有點怕水。
這麼猶猶豫豫地站了半天,眼淚打濕了整張臉,他終於下定決心,一隻腳跨上欄杆。
這個時候,旁邊忽然傳來一個溫潤的聲音,清越而舒緩,比飄落的細雨更加怡人。
「江水很冷,如果是我,絕對不會選擇這樣的死法。」
漣被嚇得不輕,驚慌失措的抬腳往後面蹦,差點摔著,被一隻寬大的手掌輕輕摟住後背。
紙傘遮住了落在他身上的細雨,一襲青衫闖入視線,來人眉目如畫,含笑低低的看著他,遞給他一隻紙袋子,「剛買的栗子糕,還熱乎,與你相遇也是有緣,送給你吃吧。」
漣愣愣的抱著懷中溫熱的點心。
不早不晚,偏偏是他的神智行將崩潰的那一瞬間,懷中的溫暖穿透衣衫印在胸口,驅散了細雨的寒涼。
漣忽然大哭起來,抽抽噎噎跟這個陌生人說起了自己遇到的事。
這個地方離沂城很遠,百里澈沒戴面具,在細雨中撐著傘耐心聽他說話,前言不搭後語,但是勉強可以明白髮生了什麼。
等漣說完了情緒平復一些,他很有耐心地哄著人吃了兩塊栗子糕,摸了摸他柔軟的發頂,溫聲說,「你喜歡打扮,是因為你長得漂亮。你喜歡聽學院講書,說明你很有上進心。你只是起點不好,怎麼能因為這個定義你的終點,小朋友,將來總有一天,你會變得比他們更厲害。」
百里澈捉著他小小的掌心,用手帕將上面的泥土仔細地擦去。
他蹲下身,視線與漣平齊,眉目溫柔,煙雨入畫,有著漣此生聽過最好聽的聲音,「如果現在死了,那麼你就永遠也看不到那一天了。」
百里澈朝石橋下面走去。
漣忽然從身後捉住他的手指。
他的手掌很小,只能勉強抓住三根指頭,有些羞怯地朝他抬起頭,臉已經紅了一大半,「我能跟你走嗎?」
百里澈愣了一下,「我住的地方不適合你這樣的小孩子。」
「我不怕,我很能吃苦,我會努力表現的。」漣又抓得緊了點,像是怕他將自己甩開。
他年紀尚小,許多重要的決定尚且想不明白,但是直覺對方是個好人,跟著他走一定是對的,「帶我走吧,求求你了,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如果又回到那座宅院,早晚有一天他會死。
百里澈無聲地看了他一會兒。
那張離開的紙傘又落在他的頭頂,寬大的手掌回握住他,一襲青衫在風雨中飄搖如蓮葉,百里澈牽著他的手,帶他走入滿城煙雨,「既然你不怕,那麼就跟在我身邊吧。」
從第一次牽住他的手開始,漣就不打算放開。
乃至於可以為了他一句認可,在琳琅島以色事人潛伏五年,今夜百里澈要為自己的夙願殉葬,他也甘願陪他葬身火海。
百里澈的手掌落在漣的發頂。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漣對他的執念有多深。
執念二字,世間無藥可解。過去二十年,沒人能勸他放棄報復法衡宗,同樣的,今夜他也無法勸漣放下對他的執念。
他只是沒想到,他這殘缺的一生遍地焦土,被仇恨荼毒得滿目瘡痍,普通人習以為常的安定和快樂對他來說遙不可及。
在這樣一片生機盡滅的土地上,竟也會有幸運降臨,一顆柔弱的種子在上面頑強紮根,執著地在萬里焦土之中開出了一朵純粹的花,獻給他最赤誠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