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思远已是六岁的年纪，陛下指了镇国公家的世子邢望清做他的伴读。那时是春日的岁月，京城中燕子檐下筑泥巢送来喜悦，近处的柳树是沁人的碧绿，远处的山丘是苍翠的青绿，一眼望去四处皆是盎然的绿意，春花灿烂日光下盛放。邢望清不过四五岁，被父亲牵引着入宫叩谢圣恩的记忆已然不多，偶尔能依稀回忆起些许片段，像那金碧辉煌的在太阳底下闪着耀眼光芒的大殿，像是那长长的、雕刻着龙头的白玉石桥，像是他跪在殿内不敢抬头却忍不住好奇时瞥见的那明黄的、绣着龙尾的衣角……
他仍旧历历在目的，站在陛下身侧的太子柳思远。小小的少年穿着一身墨紫色的圆领袍衣，下摆用金线绣着如意云纹，身姿挺拔、神采飞扬地站在侧边，一双圆眼炯炯有神，那神气的劲儿，仿佛他才是这个金色大殿的主人一般。
待谢过圣恩，陛下欲同镇国公再多寒暄两句，便打发柳思远带着邢望清下去。柳思远朝他伸出手，领他出了大殿，少年的活泼劲立刻藏不住了，眯起圆眼笑着问他：“带你去看看小妹？”说是问句，但不等邢望清回答，他便脚下生了轮子似的飞一般的速度牵着他跑去了宜春宫。
昔年陛下愿立宸妃为后而不得，便将离自己宫殿最近的承禧宫改名为凤贞宫赐予她居住。所谓“凤贞”，即是凤真，此名意在居于此宫者才是真凤，无疑是狠狠在皇后的脸上打了一巴掌。一时间，前朝群臣力谏皇上收回成命，陛下甚至在朝堂上气得要拔剑杀人。最后还是宸妃听到了风声，从后宫赶来以手握住刀刃，声泪俱下苦苦哀求才劝住。“何处的春色不宜人，住在何处的臣妾会让陛下减损这份宠爱呢？陛下既然偏爱臣妾，心里惦念着就好，只要陛下心里想着臣妾，宫殿位份就都是虚名，臣妾不在意。”此事过后，宸妃将此宫改名为“宜春宫”，说是出自王勃那首《登城春望》的“何处不宜春”一句。宜春宫一如其名，春日时，此处繁花似锦，艳色明媚，一切都是那么缓慢而又惬意。宫中院子内两侧是片棠梨树林，每一株皆为陛下亲手所种植，以示世人宸妃恩宠无边。院子两侧又植红叶碧桃，远远看去火红一片，将白色的唐梨花包裹住，炽热而热烈。
棠梨林中开辟一条石板路通往殿内，宸妃此刻正午睡，柳思远摆了摆手免去了宫人的通报，以免扰了她枕上清梦。宸妃的梦里是江南，是柳听海还是太子的时候随先帝下过一次的江南。江南很好，棠梨更好。
当年先帝携众人住在苏州太守唐伯炎处。太守府布置古朴简单，却很有书卷气，一山一景皆有诗情，柳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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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站在院内的假山旁，就莫名生出一种想要读书的欲望。不待他细细探究这书卷气里的奥秘，就被后院大片棠梨树夺去了视线。现下正是棠梨花开的季节，无数白色小花在枝头缀着，甚是娇俏。
“这花色白又小，不若牡丹的富贵浓艳，更比不得莲花的清丽高洁，不知种个什么劲头。”柳听海第一次见到棠梨花的时候，确是这么想的。他在宫里，看惯的都是妖艳的芍药、富贵的牡丹、清雅的水荷，这看起来娇弱单薄的棠梨确实无法同它们争奇斗艳。
唐伯炎同先帝絮絮叨叨说着无聊的场面话，柳听海打量着满树的棠梨花无心去听。
绕过棠梨是一片荷塘。没到荷花的季节，池中尽是绿叶，柳听海有些可惜——荷花可比那棠梨有意思多了。说起来，母后还在时就喜好侍弄花草，据说还层培育出过紫荷，月下观赏时，那花盈盈独立，甚美。
一连在太守府上住了三四日，柳听海觉得无聊。倒也不是怪江南春景无味，只是他向来对美景兴致缺缺。一处文人看了能作上百首诗词流传千古的好景，在他看来还不如听宫里的乐师来一曲琵琶。再加上进来总是下雨，路上泥泞不堪，这样的天气除了应一句“多少楼台烟雨中”的风雅以外，实非出门的好日子。
烟雨濛濛让人心里沉闷，柳听海一心只想尽早回宫，懒得同先帝出门游玩，借口抱病窝在府里。但待在府中也甚是乏味，一出房门，看见一院小棠梨飘落一地的花瓣，更是扫兴。
“这花色白又小，不知种个什么劲头。”柳听海左瞧右瞧，见四下无人，便把气撒在棠梨上。
“公子这话不对。”
树后突然走出一手执纸伞的妙龄女子。那女子看起来十五六岁，一头乌发上梳垂髻，下留燕尾，水绿衫子，缃缎罗裙，面容映着棠梨花的娇丽，瞪圆了眼睛抿着小嘴，那嗔怒的神色更添可爱。
柳听海将她和那一树棠梨花记了很久。记到柳思远都将那日她说的话倒背如流，记到棠梨开遍宫廷的每一处，记到百年之后墓前仍留她姓名。
“且不说棠梨树上花果可观可食可入药，《诗经》中有佳句‘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古人以棠梨感念召公德政，可见此为有德之树，怎么到了公子口中就没有了种的劲头？哦，莫非——公子是无德之人？”女子双手一摊做出难以置信的模样，却不知这动作由她这样伶俐的嘴里说出更显狡黠。她说完后粲然一笑，才俯身一行礼，说道，“臣女唐梨，见过公子。”
此人言语无状，着实无礼，柳听海只顾着看她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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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了发怒。
晚席间上来一道素炒棠梨，唐伯炎骄傲地透露此为其女唐梨亲手所做，只是怕羞不愿见客，便以此菜品聊表心意。
怕羞不见客？柳听海想起白天她那般伶牙俐齿，哪里有怕羞的样子。这菜估计也是回敬他今日对着棠梨树的抱怨。
那盘素炒棠梨最后大半都进了柳听海的肚子，世间佳肴皆不及此。
柳思远携着邢望清进了屋内，却发现宸妃已经起来了。她梳着高高的发髻，穿着件齐胸衫裙，衫是月白，裙是雪青，胸前的滚边是银色的水波纹，外面套了一件缃色罩衫，长长的，直拖到地上，罩衫上绣着孔雀的纹样。她就那样斜斜地歪倚在榻上的金丝楠木矮桌案上，面带倦容，头两侧太阳穴处贴着两片黄色贴片，似乎是用来治理头疼的，整个人瘦削苍白，姿态慵懒随和。
“母亲。”柳思远向她拱手行礼道，“我带望清来瞧瞧小妹。”
邢望清按照记忆里父亲教他的行礼道：“见过宸妃娘娘。”
宸妃这才望见他身旁还有一个孩子，他穿着白地蓝月纹缎制的袍衫，眉心一点红痣，相貌端正像个道观里的小道童，玉雕刻似的板正地立在那处。宸妃望着他说道：“我记得你是……国公爷家的大公子吧？长这么大了，瞧着文静乖巧，不像思远，整日里闹腾得我心慌难受。”
邢望清还不甚习惯被人夸奖，面色一红，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柳思远被骂了倒是不放在心上，朝宸妃撇了撇嘴，作出古灵精怪的模样，又是笑了起来：“那我以后便少来，也让母亲得些清静。”。
身旁的侍女搭话：“娘娘嘴上是嫌弃太子殿下，其实心里头是盼着殿下来呢。您看殿下一来，娘娘面上都有笑了。”
邢望清往宸妃那儿看去，见她果真勾起嘴角，面带笑意，整个人温婉而柔和。
“平日里管你管松了，竟然也敢打趣起我来了。也罢，思远带大公子看看你小妹吧。”宸妃将玉手往侧边一伸，她身旁的奶娘立刻将一个襁褓婴儿递了过来。
“我能抱抱她吗？”柳思远问。
“可是不行，这孩子是我明珠似的疼着的，我自己都怕身子虚抱不牢靠而不敢呢，哪有你这你这毛手毛脚的顽童的份。奶娘，给小公主推床来吧，她躺着也能舒坦些，老是叫人抱着也拘束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