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關緊要……無關緊要……」
祂反反覆覆顛來倒去念了幾遍,忽然笑了起來,笑容中充滿了頓悟和釋然。
「沒想到,我堂堂神靈,到頭來,竟不如你一個凡人看得開啊。」
噎鳴這句話中帶著一絲自嘲,但更多的是對秦琢的讚賞。
原來他所耿耿於懷的東西,在別人眼中,根本不重要。
秦琢也笑道:「哪裡的話,只不過是我旁觀者清,而你身處局中,總免不了多想一些。」
噎鳴的嘴角微微揚起,祂輕輕地拍了拍秦琢的肩膀:「琢,或許,我們神靈與你們凡人之間並沒有那麼多的界限,我們都應該超越那些無謂的束縛才是。」
祂轉身面向蒼茫的夜空,閉上雙眼,張開了雙臂,似是想把整片星海都攬入懷中。
「我是個懦弱的神靈,不敢與他人爭鬥,不敢與他人結仇,總是避免衝突,處處謹慎,生怕有半步行差踏錯。」
「在我年少之時,甚至還憎惡過自己所擁有的歲月之力,其實究其根本,是在害怕這份力量帶來的責任。」
「我朋友不多,燭龍那個傢伙,我本不願與祂有過多牽扯,但祂總是覥著臉不請自來,我曾試圖躲祂,又不忍心徹底疏遠,一來二去,竟也有了幾分感情。」
「西王母孤直耿介,最厭惡在背後耍陰招,雖對我不假辭色,卻從未懷疑或是看輕過我,我知道以她的性子,絕不會暗中加害於我,便也不懼與她來往。」
「還有……還有大荒帝俊,祂雖高居天外,遠離塵世喧囂,但是因著我母親的交情,對我很是照顧,所以我先前才會建議你將不周山靈石託付給祂。」
「至於你,琢,你是我見過最特別、最通透的人。」
「能與你這樣的人結交,噎鳴此生何幸!」
噎鳴背對著秦琢,這樣的姿勢讓秦琢看不清祂面上的表情,只能從聲音中感受到那股深深的寬慰與釋懷。
「另外,我還要謝謝你,感謝你今日的這番話,讓我能夠下定決心。」
還沒從噎鳴的自我剖白中回過神來,乍然便聽到了這麼一句話,秦琢連忙追問:「什麼決心?」
噎鳴沒有正面回答,祂的身影矗立在乍起的晚風中,仿佛即刻便會乘風而去,連祂的嘆息都變得輕盈而遙遠。
祂繼續說道。
「生而神聖,擁有遠超凡人的力量,享受遠超凡人的榮耀,自然也要承受遠超凡人的苦難。」
「這是帝俊大神反覆告誡祂麾下諸神的話。」
「我以前對此深信不疑,但最近,我一直在想,神的苦難和人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們神靈長生久視,可納天地偉力於己身,就算是最弱小的神,也不會像凡人那樣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每天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做人才苦,炎帝的小女兒精衛被海浪吞噬,連魂魄也不得安寧,玄帝顓頊絕地天通,代價是膝下三子皆化作厲鬼,再看看如今的夸父,看看女丑部落,看看你們的陶唐帝……」
「這是我看到的、或許會被時間銘記的英雄們,那我沒看到的無名之輩呢,這片土地之下,究竟埋葬了多少不甘的悲愴的怨恨的絕望的遺骸?」
「這些人在歷史的長河中無聲無息地沉睡,他們的故事被歲月的風塵所掩埋,生前,他們已經歷了無數艱難和不公,死後,他們的痛苦亦無人聆聽和知曉。」
「帝俊大神說錯了,做人苦,做人才苦啊,生老病死,貪恨嗔痴,無一不苦……」
祂的聲音充滿深深的感慨和哀傷,祂的話語仿佛穿透了時光的壁壘,喚起了那些被遺忘的靈魂的哀嚎。
說到後面,噎鳴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幾乎帶著一絲哽咽。
祂的身體微微顫抖,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光,似乎在為那些被遺忘的人們感到悲傷,為他們橫穿一生的苦痛而哭泣。
不光彩的出身造就了噎鳴膽怯敏感的性格,但也造就了祂非比尋常的同理心。
秦琢靜靜地站在祂身邊,外表依舊保持著那份淡然若素的風度,攥緊的雙拳卻泄露出了他此刻並不平靜的心緒。
輕輕拍了拍噎鳴的肩,他的眼中充滿了想要安慰卻無從開口的無奈。
他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麼。
因為他沒有資格代表人族妄下斷言,說人活得不苦,更不可能站在神靈的角度,對眾生的苦難指指點點。
「琢,謝謝你願意聽我說這些。」噎鳴轉過身來,他黝黑的臉龐上帶著微笑,泛紅的眼眶不算明顯。
秦琢心裡猛地一跳,忽然升起了一種不詳的預感。
「……噎鳴,你接下來要去做什麼?」
噎鳴道:「我不想再逃避了,儘管我的力量微薄,不足以將所有生靈從苦難的深淵中徹底解救,但我願盡我所能,讓本會消逝的生命得以延續,讓能活下來的生靈活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