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流還是惡狠狠的。
郁沐思索幾秒,左手在劍刃上一划,金色的汁液從傷口處流淌出來。他把手指抵在鏡流的嘴唇上,橫向一抹。
鮮艷的金色汁液流進口腔,鏡流忽然一怔,情緒離散,顛倒反覆,像是卸去了動力的發條玩具,手瞬間從劍柄上滑落。
拔河的另一方突然松繩子,郁沐一個沒控好力,劍身一拐,傷口撕裂,剛要凝住的血又濺了鏡流滿身。
郁沐沉默片刻,囁嚅著說了聲對不起。
姍姍來遲的神君在這時從天而降。
鏡流只一晃神,便從先前的怔愣中緩過勁來,她看了眼郁沐,將劍從他胸前用力拔出,緊接著反手抓住他的衣領,往身前一帶。
她猩紅色的眼眸里出現了相當複雜的情緒。
「你。」
鏡流的聲線極冷,尾音夾雜著不平氣聲,像是痛惡,又似感慨。
郁沐虛弱地閉上眼,避開對方的視線,雙膝一軟,像株柔軟的小草,跪在了地上。
由於有精湛的醫術,郁沐扮演危重病人的演技相當深厚:這麼大的出血量,一般人類是不能站著說話的。
鏡流還想再說什麼,但景元的雷霆斬斷了她的念頭。
她鬆手後退,再抬頭時,郁沐已經落到了景元的保護範圍內。
景元沒有攻過來,他謹慎地站在原地,與她對峙,並不冒進。
鏡流與景元對視一秒後,又瞥了眼倒地不起的郁沐,後退一步,跳上房梁,轉眼沒了蹤影。
景元攥緊手中的朴刀,若有所思地環視四周,最後將視線落到郁沐身上。
郁沐閉著眼睛,放棄了對四肢的支配,思忖著讓血液的流速控制在『乍一看很嚇人但實際還可以搶救一下』的範圍內,突然感覺自己被抱了起來,然後,他的頭重重磕在了景元的獅頭肩甲上。
郁沐:……
好痛!!
「郁卿。」景元邊走邊道,聲線傳遞到鎧甲上,郁沐能聽見對方穩健的心跳聲。
「經驗豐富的雲騎有許多方法檢驗戰場上的屍骸中是否有屏息偽裝等待佯攻的敵人,幽囚獄的判官也對攝取魂魄以供審訊一事得心應手……」
郁沐:「。」
「事關仙舟重犯,此地人員皆應當一一受審……」
郁沐:「。」
「郁卿前幾日給我開的藥的確藥到病除……」
郁沐小心翼翼地、在景元冷冰冰的鎧甲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第一次對自己的記憶產生了不自信。
景元現在怎麼這麼多話?
景元身上的物件頗多,走起路來兵戈鎧片碰撞如同擊玉,伴隨著對方的腳步聲和低聲話音,郁沐突然困意來襲。
他感知到,那龐大的、在海下蟄伏的建木旁有煩人的蟲子在游曳。
他才多久沒回家看看,家裡就遭賊了?
豈有此理。
郁沐的意識漸漸從這具身體中抽離出去,直到全部消失,他一直顫動的睫毛徹底斂了下去。
呼吸變得微弱,血涌了出來,一點點滴到地上。
景元的話音戛然而止,抱著郁沐的手緊了緊,抬頭,望向一望無際的波月古海。
古海一如既往的深沉。
——
丹楓不知道自己在哪。
一道聲音近在咫尺。
「你叫,丹楓,對嗎?」
那聲音音調古怪,發音生澀,短短六個字中,它不斷矯正自己的聲線,拙劣地模仿著類人的音符。
丹楓知道,孽物已然站在了他面前。
從頭頂垂落的視線裹挾著重壓,無情地碾著他的身軀,柔嫩的銀杏葉殘忍地捲曲著他的鱗片、爪尖,不斷收攏,幾乎要將它們盡數剝落。
滔天的恨意使丹楓咬緊牙關,不願意回復哪怕一個字。
未能得到答案,孽物朝他伸出了手。
不,那根本算不上手,只不過是一團重疊的枝葉,有著乾裂粗糙的觸感,富有意識地觸上了丹楓的臉。
柔軟的枝葉渴慕地捲起發尾,摩挲進衣領,纏繞在他頭頂的龍角,盡力探索著他的五官。
它們仿佛第一次見到活著的生靈,迫不及待地檢驗對方的生命力,天真地生長,肆意妄為。
丹楓被迫揚起下巴,樹木的力道巨大無比,絞住他的龍角,驅使他抬頭。
一截柔軟的嫩葉掃過喉結,蠻橫地阻止它滾動的幅度,丹楓痛苦地發出一點聲音。
「似乎不太一樣呢。」
孽物冰冷的聲音中流露出了一絲疑惑。
丹楓粗重地呼吸著,艱難睜開眼睛,視野一片茫然,邊緣仿佛被大霧籠罩,但唯一確定的是,他知道那孽物在變化。
因為臉上殘留的觸感正在從粗糙變得冰涼。
耳邊傳來葉片脫落又生長的噼啪聲,仿佛一段巨大的、陳腐的樹幹被暴力劈開,長出新鮮的嫩芽,那聲音實在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