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問:「這是誰說的?」
「母后說的。」江琰終於得意起來了。
明熙想說不會的。明明一起來上書房的時候,皇后還摸著她的頭,告訴她要好好用功。她的護甲有點硌人,不過因為那些話很溫暖,明熙沒有躲開。
回到寢殿,明熙要佳期把皇后送她的禮物找出來。她記得是一份文房四寶,一本新書。佳期應了,找出來的卻不像是皇后送她的那本。明熙沒有發怒,只是很平靜地說:「佳期姐姐,也許你這樣做有理由,但你不應該欺瞞我。」
佳期慌忙跪下,明熙才知道那書被母妃拿走了。一件小事怎麼會這麼複雜呢?她噔噔地跑去找母妃,母妃的臉上卻又出現了那種難過的神情,除了難過,還有憤怒。
原來那是一本《女誡》。
明熙很快就長大了,她一開始很羨慕江琰的朋友,後來她有了自己的朋友。
再後來她失去了自己的朋友。
她再也沒想過去親近「家」里其他的弟弟妹妹。
明熙又一次和江琰單獨相處是在她十七歲的時候,父皇組織他們去西山圍獵。這活動到今天已經與上一代皇子們參加的大不相同,圍獵本身成了榮譽儀式,眾人用冷兵器擊殺動物開場後,就換上霰彈槍,開始軍事演習。
相比槍,明熙更喜歡劍。劍對她來說乾淨、利落,而霰彈總是會有四濺的碎片,將場面搞得混亂而血腥。
而且子彈射出去之後,她就無法控制。雖然從脫離槍管到目標身上的時間快得可以忽略不計,但她還是不喜歡那一瞬間失控的感覺,更為隱秘的原因是,她覺得這個瞬間給了她後悔的機會。
明熙不喜歡殺人。人有死罪,有罪不至死,有不罪而死。在刑部的經歷讓她對這種罪過的辨別十分審慎,然而這和人在戰場上應有的表現背道而馳。她做事,父皇向來不在別的方面批評她,卻總是說她心軟。
心軟嗎?那又有什麼不好?
心軟使她覺得自己是母妃的女兒,心軟使她和父皇畢竟不同。
明熙這樣想著,把箭射進野豬的眼睛。
她發現江琰的時候是先聽見江琰的呼救聲。原來他在山間發現一隻九色麋鹿,孤身一騎想為父皇捕捉這祥瑞,卻不慎驚馬墜入尖銳的石縫中間。江琰臉色慘白,右側的大腿已經鮮血淋漓。
「九色麋鹿?」明熙騎在馬上,並沒有突然地靠近他,「你是覺得父皇聽了你這樣荒唐的說辭,就不會覺得你太沒用,是嗎?」
江琰怒視著明熙:「你什麼意思?」
「從小騎到大的馬,如果不是主人慌亂,又怎麼會突然受驚?江琰,你是不是想逞能,卻被獵物追了?」
江琰的神色從驚怒緩緩轉為譏嘲。他說:「弓馬再好,又有什麼用?現在已經不是弓馬的天下!」
「不是這回事,」明熙平靜地俯視著他,「你這樣的人,浮躁、自負、脆弱,弓馬練不好,槍也一樣使不好。」
「永嘉,」江琰額頭上青筋暴起,似乎又要發怒,卻因為受傷太過嚴重忍下了,「我是你的弟弟。你先救我。」
明熙冷聲說:「把手裡的刀放下。用你那條好腿踢到我這邊。」
江琰笑了:「你就這麼怕我?」
明熙不再說話。江琰抬起手,扔下了刀,按她說的踢了過去,他仍然笑著,好像這麼做是為了照顧明熙的任性。
明熙這才從包袱里取出東西,是接下來演習會用到的信號彈。她喜歡這東西,又因為不愛讓侍衛跟隨,總是隨身備著。江琰這蠢貨,怎麼才把自己逼入此種絕境,她無論如何想不通。
煙火在空中四濺的時候,明熙對江琰說:「我救你確實是因為你是我的弟弟。」
所以父皇會覺得,我有手足情誼,即使在他離去後,也能幫他照看好他其餘的孩子。
這是你作為家人對我的唯一意義。
江琰瞪著她,好像覺得她說了一句傻話。明熙乾脆利落地一拳砸上那張臉,將暈過去的江琰放在馬背上。接著她隨機嚼碎了一些草葉,撕了布條為他簡單包紮,深吸一口氣,又在自己的身上添了幾道長而淺的傷口。
她就這樣等侍衛到來。
這一年西狩,大皇子落下了輕微的殘疾,具體什麼原因,外頭的人都不得而知。但只要看皇帝的後續動作就能明白,他完全沒有撫慰自己兒子的意思,反倒嘉賞了永嘉公主。
永嘉公主十七歲,還未許親。京城的茶館裡,有人喝醉了酒,說這位公主不會嫁出皇室,反倒日後會娶親呢。眾人一時都竊笑起來,只有一個老邁的書生,表達了對牝雞司晨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