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接過,見紙上寫:建德三十六年季春,帝詔翰林學士雲鶴於垂拱殿議孔孟,論及謝懷。
看完,皇帝將紙摁回李佑桌案上,李佑彎著身子,伸手去接卻沒接到。
白鶴轉了身子,踱步到雲鶴面前,用頭去蹭了蹭雲鶴身上掛著的金色魚袋,雲鶴往後退了一步,那鶴也跟著他往往前走一步,皇帝笑:「聽說雲家有隻全身雪白,只有眼珠漆黑的鳥兒。」
那鶴就在魚袋上蹭,雲鶴答:「回陛下的話,臣府上確有一隻,喚作白地。」
皇帝負手而立,「這便是類同相聚。它除了頭頂上那一點紅,其餘也都是黑白。可惜,宮中畫師卻很少畫出它的姿態來。」
雲鶴正低頭虛虛看著這鶴,不敢有別的動作怕驚擾了它。
聽見皇帝這句話,卻也同先前一般,不知如何答。
卻還是開了口,「翰林圖畫院的容介容待詔畫鶴乃一絕,若陛下不喜,可從民間尋畫師來。」
「王植的鶴畫得好。」
忽地提到王公,陳讀怕雲鶴不識的,呵呵一笑接了言,道:「是畫鶴超然的王公,與老相公交情頗深。」
雲鶴道:「陛下,要不傳喚王公?」
皇帝搖頭,又道:「你瞧,從方這是喜愛你呢。」
雲鶴本想撩了袍子跪拜的,皇帝止住了他,他只得道:「臣蒙陛下厚愛。」
「你既見過了從方,哪日得空給朕畫上一副鶴舞圖。」皇帝伸手來將從方逗回去,它卻依舊靠在雲鶴玉帶下的魚袋上,皇帝笑罵:「這畜牲。」
雲鶴答道:「臣不日便起草。」
皇帝慢慢走回了案邊,依舊是雲鶴扶著他,皇帝見從方「窮追不捨」樣兒,抬了抬眉,「七郎,你摸摸它的頭罷。」
雲鶴依言輕撫過亦步亦趨的鶴兒的頭,那鶴兒又去討好皇帝,皇帝也伸手摸了摸,它這才振翅飛走,飛進滿天雨幕中。
小黃門早便將雪霞羹端了回來,用著瓷罐保著溫,皇帝坐回來位子上,陳讀上前將雪霞羹裝好,陣陣白煙從碗中冒出,皇帝開口將雲鶴喚了過來,「七郎,你可知朕為何給它起名從方嗎?」
第149章
風漸漸刮大了,檐頂下的鐵馬響得嘈雜,殿內的燈火險些被吹滅了,陳讀見雲鶴一時沒應話,又瞧見那脫離了保溫瓷器的雪霞羹正在變涼,自個尋思著取了大氅來披在皇帝肩上,開了口,「陛下......」一聲春雷打下來了,轟然一聲,皇帝心中舒坦,也沒計較陳讀打亂他思緒的事兒,吩咐道:「去把窗關了。」
陳讀得令,答:「誒,奴婢遵旨。」忙給小黃門使眼色,小黃門輕手輕腳過去將雕花窗戶關了。
穿堂風被截斷,只在外面嗚嗚亂叫。
雲鶴答:「回陛下的話,臣思良久,陛下應是用了』鳧鶴從方『的典故。」皇帝伸手,陳讀將裝好的雪霞羹遞上去,皇帝卻向著雲鶴使了個眼色,雲鶴一時沒反應過來,皇帝挑了挑眉,雲鶴反應過來,掀起袍服往下一跪,雙手舉於冠上,道:「臣謝陛下濃恩。」
陳讀將碗端正放在雲鶴手上,想去扶他起來,但狀元郎哪兒用別人來扶,皇帝輕笑出聲時,皇帝便伸了手去,雲鶴不敢直視天顏,直到單手舉著那碗羹,單手扶著用力從地上吃力起來時,才發現使的是皇帝的手,頓時心中一驚,額頭沁出汗來,險些又撲通跪下來,只覺中單裡衣盡濕,雙手捧著碗,垂著頭,又道:「臣僭越之罪,望陛下饒恕。」
「瞧瞧,」皇帝對著陳讀笑道:「以前便聽恩師講過,家中七郎自小垂纓珮玉,規行矩步。」陳讀連聲答:「是,是。奴婢也聽老相公提起過。」
「不過,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皇帝琢磨著。雲鶴也不敢接話。這是在點他?因為不知「水至清則無魚」之理,將兩浙路搗了個天翻。
「這碗羹,給你暖暖身子吧,免得將你惹病了,恩師心中難捱怨朕。」
皇帝這話,一字』怨『,竟又扯到了自己祖父身上,雲鶴想也沒想,立即表態:「臣謝陛下體恤。臣乃方明,既食君祿,當盡臣職,從公歌,此祖父教導臣下之理。」
皇帝「哈哈」笑了兩聲,朝著陳讀道:「勺子。」
陳讀這才發現碗中沒有放勺子,忙一拍自己腦袋,「哎呦,都是奴婢粗心鬧了笑話。」
皇帝又道:「去搬個寬凳來。」這是要給雲鶴賜座的意思。
皇帝從登基至今,三十多年了,只有三位臣子陪在他身側時能坐上答話。
雲鶴是第四人。
這真是天大的殊榮。
將陳讀都驚住了,一步一步都表明皇帝喜歡雲鶴,喜歡得不得了。
雲鶴嘴中的雪霞羹還沒咽下去,兀地聽見皇帝要賜座給自己,忙跪了下去,身上的組珮撞得叮噹響,只低著頭,道:「臣不敢。」
「朕讓你坐便坐,也別把朕想得那麼可怕,朕也是一個翁翁,也是一個爹爹。」皇帝對著雲鶴說話,拿出來一副對著家裡子侄說話的架勢。
雲鶴現知,祖父嘴裡的』天威難測『之意了,他本以為自己在皇帝身邊這麼久了,多少能摸清皇帝道喜好憎惡,今夜這些話一出,他才明白,還好每沒有自作聰明。
上帝甚蹈,無自暱焉。
這身紫袍,這玉帶下的金魚袋,這殿內用羹,可坐的恩賜,無一不是天恩。
側殿本就備著凳子,是原來給雲老相公備下的,皇帝沒吩咐,陳讀也沒吩咐,那凳子就一直放在原地。小黃門很快就將凳子搬了過來,雲鶴遲疑片刻坐了下去,皇帝道:「這才能吃出滋味來嘛。」
殿內沉靜,這羹冷得不快,雲鶴用得快,致使用完後微微發汗,額前冒出熱汗來。
皇帝道:「謝懷畫山水一絕,他畫的山水圖,你見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