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這一刻,他忽然感到過意不去,饒是他再笨再無用,跟著一塊兒忙了這么小半天也清楚他們整日做這些事情有多累了。但他也不是虛架子,多少跟著一塊兒認真做了,他白淨的手臂上到處都是葉片留下的血口,有好些地方都扎進去了針刺,又熱又疼。
他長到這麼大,從沒受過這種苦。
放在以前,他這會兒准要發脾氣,得把這些人從上到下罵一頓,就像方才指責趙野那般,說他只盯著自己。可這會兒開不了口了……
回還是不回,留還是不留。
梁彥好看不見章絮的背影,有些擔心,便跟著她的步伐,往回走了兩步,可沒走幾步,手腕上的濕布便兜不住從傷口處溢出來的鮮血了,從小臂蜿蜒直下,流到他的手掌,越過他的手心,從指尖滴下,與腳下的泥土混為一體。
第76章
像這樣的農活,章絮從小做到大。不對,不說是從小,她剛出生那會兒尚未家道中落,家裡有奶娘、小廝幫著母親幹事,大概是七八歲開始,家裡供不起那麼多張嘴了,母親才想著要她們這些女兒去干從前下人們才做的事情。
她記得可清楚,剛把下人們都遣散的那段時日,自己是一點兒髒活、累活都不願意干,嫌他們曾經穿在身上的衣服髒,會把自己喜歡的衣裳也弄髒,所以經常耍小聰明,想著法子偷懶。
比如,母親有事要外出,不在家盯著,她便學會了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只要趴在門後面看見母親走遠了,便搬個小板凳在院子裡枯坐一整天,看天看地,總之,就是不會跟姐姐妹妹擠在同一個木盆前浣衣。
那時候大家都小,也不能說是有心眼,頂多是覺得只有她一個人偷懶,心裡不平衡,便有不服氣的跟她說,要是她再這樣欺騙母親,就把這狀告到母親面前去。她不在意的,她想著能少做一件便是一件,能偷一天的懶算一天,於是回,想告就告。
一定是念過書的功勞。章絮和其他姐妹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她跟著兄長念了兩年的書,而姐妹們嫌讀書要早起,只去了三四日便再不去了。
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忽然想起這些事情。章絮蹲在草地里,感覺兩隻腳已經開始發麻、僵硬,有些不受控制。這是孕後常見的反應,趙野看見了,睡前會幫著揉。也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他做這些事情得心應手,總讓她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幾歲,過回了從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女人累得腿酸,扶著邊上的一棵小樹稍微站著歇了歇,而後抬腿蹬了蹬,喘幾口氣,再算算已經割好的片數,一二三四五六七,還差三片,再找一棵芭蕉樹吧。
章絮這樣想,拔起已經沾滿了黃泥的兩隻腳,一淺一深地往更遠處走去。
年幼時的章絮有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嬌貴氣,大抵是那種,母親只要聽她說的話,就會把她狠狠念一頓,再問清楚究竟是誰傳輸給她這樣毒害人的念頭。
「我說的又不是錯話。母親你自己也可以想想看,若是我們女子生來只為了嫁人生子的,那為何要念書?母親你就沒念過書,最後不也還是生了我們兄弟姊妹五人,過得還算不錯的日子。所以依我看,念過書的女子便不能再把嫁人生子當做畢生的追求,否則這書便白念了,母親你給我花的那些錢也白花了。」
姐妹們自然不知道,她們以為章絮討來一頓毒打僅是因為幹活偷懶。
母親從她嘴裡聽到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後,氣得那是一個厲害。先是罵,罵她看不清自己的身份與地位,讓她念書是希望她日後能嫁個好人家,而不是要她真去成就一番事業的;再打,用手腕粗的藤條往背上抽,抽到她倒在地上翻來覆去地翻滾,抽到她喊得沒力氣了,抽到她那張嘴裡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不該有的話為止;最後是關,趁著天正好黑了,把奄奄一息的女兒往柴房裡一丟,聽見反悔了認錯了,再沒力氣與長輩對著幹了,才把她放出來。
那是章絮領到的最重的責罰,也許是太疼了,真叫她長了記性,從那之後,她便跟換了個人似的,幹活最是積極,母親給的活,有什麼做什麼,再無半句怨言。
但這些事情,說起來真的挺讓人討厭的。
她逐漸長成了年幼時最不喜歡的那副樣子,整日只知道生火做飯、洗衣織布。從前引以為傲的,能背許多文章,能遣詞造句,也變成了現如今嘴裡說給別人聽的「沒什麼特別的,只是認得幾個字」。
方才夫君教訓梁公子,讓他看清楚眼下的狀況,要他收收貴公子脾性時,她便忽然記起母親曾經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
「你以為你算個什麼東西……」
正當她回憶到與母親的最後一次爭吵時,忽然看見不遠處有人朝自己走了過來,把她嚇了一跳,嚇得一屁。股坐進了泥地里,驚出一身冷汗。等她用手撫了撫胸口,再一抬頭,定睛一看,發覺是去而復返的梁彥好,有些驚訝,開口問,「怎麼回來了,是不認識路?還是響箭用不了?」她覺得能叫公子哥回頭的,只有這兩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