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住了幾十年的地方,要離開多少有些恍惚,於是徐牧披上斗篷,提著盞燈想最後再走一遍。
走到某個院子時,徐牧停下腳步,望著眼前敞開的大門。
這個宅子,幾十年前還不叫徐府。
當時,大門上掛著的牌匾是長公主府。
那年,徐牧也是在立冬這天被送到這裡的。
他今年五十七了,見慣了朝堂上的風風雨雨,也忘記了當年發生很多的事。
但猶記得,那年滿堂白綾中,那個人漫步走到他的身邊,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也記得,那人於搖曳燭火中偏頭向他笑:「像多了……」
更不曾忘過,火海中那人釋然的仰頭一笑。
站了片刻,徐牧提著燈籠轉身走出府邸。
今夜飄雪,街道上行人不多,大多都在家裡陪家人吃餃子。
徐牧孑然一身很多年,從未同人一起經歷過這種節日儀式,他像往年一樣,走進一家酒樓。
裡面倒是坐了不少人,中間的樓台上還有戲班子唱戲。
迎客的小二不是前幾年的那個了,對他同之前的那幾個一樣熱情,把他引到空桌上,說今天立冬掌柜心情好,給每位客人送一碗餃子。
等餃子的時候,戲台上的戲班子正好開始。
一群押著一個男戲子咿咿呀呀的登場,要把他獻給剛剛喪夫的明樂公主作面首。
隨後黑裙的公主登場,居高臨下的對跪著的男戲子唱出戲腔。
這齣戲,是這幾年才在民間出現的,講述的是幾十年前的那位公主與面首的故事,不過為了避嫌,他們改了戲中人的名字。
之前徐牧也聽別人提過幾次,但這還是第一次現場聽,還剛剛開始,還正好在他即將離京的前一晚。
戲台上,公主與男子經歷種種事件,公主為男人獲取官爵,男子為公主深宮救駕,
兩人兩情相悅,卻因為中間隔著身份仇恨,於是兩人只能含淚克制。
這時小二端上來他的餃子,笑著說客官慢用。
徐牧靜靜看著戲台方向,並沒有碰桌上滾燙的餃子,任由騰騰霧氣繚繞。
戲演到高潮,公主為了對抗昏君歹後被困宮中,男子也在這時候帶兵入宮。
生死面前,二人不再顧忌一切,他們在火海中相擁。
眼前的場景仿佛與記憶中的那一幕重合,絕色的黑裙麗人在火海中對他釋然一笑。
戲散場,收穫一眾掌聲喝彩。
徐牧才回神,看向面前的這碗餃子。
已經不那麼燙了,可以吃了。
他抬手拿起筷子,想到戲的結尾,自嘲的恍然一笑。
這些年他忘記了早年的很多東西,忘記了對權力的渴望,忘記了當年刻骨銘心的仇恨,也忘記了當年在長公主府的短短几個月。
但他可以確定,戲文里的很多故事,並沒有在他和那個人之間出現。
戲文里的一切風流旖旎,都與他們無關。
戲的結尾,公主與男人火海相擁。
皇宮裡,他眼睜睜的看著倒塌的房梁將他與那人隔開。
從此生死相隔,再無瓜葛。
他們如戲文里相遇,但沒有如戲文里相愛過。
那個人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她眼裡的他,永遠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甚至,現在他已經不記得長公主府與那個人都經歷過什麼事了。
在每年的春獵里,也記不起自己曾經在那個人的幫助下射殺過一隻老虎,旁人提起恭維時,他想了好久都沒有記憶。
這些年,徐牧經歷了很多。
在剛剛掌權的那幾年,他也曾經在紙迷金醉中迷失過,做過一些錯事,換過一個不聽話的皇帝。
徐氏上下曾經跪在他門前哭訴哀求,他終於能正大光明的供奉母親的牌位,有了無邊的權勢和風光。
但他身邊從未有過人,每當底下的人討好送上來美人,他就會不受控制的想起來火海中那人回眸的那一幕,然後將人完好送回去。
從此四十年孑然一身。
直到最近十年,徐牧逐漸感覺到厭倦,不再壓著皇帝,分出手裡的權力。
今夜之前,徐牧依舊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老是想起來那個人。
之前他以為是因為恨,但當初他奮不顧身衝進火海時,分明是不希望她死的。
看完這場戲後,徐牧忽然有了答案。
他夾了一塊餃子入口,等到鮮香微燙的湯汁在口中淌開時,終於沒忍住在騰騰霧氣中墜下眼淚。
他現在明白了。
為什麼那夜要換值救她。
為什麼當年要衝進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