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禪留意到他的目光,順著瞥了一眼,微笑著解釋道:「他們鎮日在府里忙碌,難得有機會出門散心,散漫了些,不是什麼大事,子遠不要見怪。」
賀九皋嘴上忙道不敢,心中卻暗自打鼓:公主御下如此寬縱,別是和兆京權貴一個毛病,仗著身份高貴不受約束,為自己豢養了一群走狗爪牙吧?
他官位雖小,可也是正經入仕的官員,對那些近侍寵婢天生不大看得上眼。然而俗話說「宰相門前九品官」,兆京城中王孫遍地,家僕倚主人之威橫行霸道者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就算再看不慣,也只能一邊鄙夷一邊忍氣吞聲。如今僥倖做了公主家令,看似能在公主面前說上幾句話,其實顏面還不如那些無品無級的婢女閹宦。
他心中揣著猜忌,自以為掩飾得很好,但表情之中還是帶出些許郁色,聞禪掃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前世賀九皋也是公主府家令,聞禪知道他有點目無下塵的小毛病,從前因此吃過虧,不過大節上挑不出毛病,所以對他還算放心。現在他才剛和府中諸人接觸,認生也是正常的,聞禪不指望所有人一下子都變成前世那種最順手的狀態,只要大方向上不出錯,且讓他們慢慢磨合去吧。
城外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河流縱橫如玉帶,農田與村落點綴其間,北方青山隱隱,乃是鳳嶺余脈。站在此處看去,與在浮屠上俯瞰城中燈火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只覺得兆京山環水繞,實在是個得天獨厚的富饒之地。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沃野千里的地方,竟然會持續三年糧荒,農民失地,百姓困頓,連皇帝都不得不移駕到平京就食。朝臣一邊花樣百出地攛掇皇帝請僧道作法求雨,一邊為爭取轉運使的肥差打破腦袋,幾大勢力在背後纏鬥不休,若非後來固州之亂爆發,轉運從富得流油的肥差變成了掉腦袋的苦差,只怕直到餓死也決定不了最終人選。
車駕沿著官道向南走了大約十里,一群莊戶在路邊相候,賀九皋示意車夫停車,介紹道:「殿下,這裡便是陛下御賜給府內的田莊,水旱田共計一百頃,桑田五十頃。莊內人口近百人,另有水車四座,水磨三輪。」
聞禪搭著纖雲的手下了車,先誇了賀九皋一句「細緻」,沿著田邊路慢慢走了一段,觀察作物長勢,自然而然問出了最核心的問題:「田莊產量如何?」
也許是錯覺,但這句話落地之後,周邊空氣好像都為之一靜。
賀九皋以餘光撇了那些莊戶們一眼,隨即低頭答道:「回稟殿下,年成好時,畝收約為二石,但是近年氣候乾旱,灌溉不利,畝產只有一石五斗左右。」
「氣候的事歸上天管,人力不及,倒也無可奈何。」聞禪淡淡地道,「但是河道水渠近在眼前,子遠,你這『灌溉不利』四個字,是從哪裡說起?」
大熱的天,賀九皋背後卻硬生生被她問出了一身冷汗。
其實他完全可以輕巧地將聞禪的問題矇混過去,反正這些嬌生慣養的金枝玉葉八成連麥子和稻穀都分不清,產量在他們眼中只是個數字,用來彰顯富貴的點綴而已,說不定過眼即忘,根本不會刨根究底。
可他還是管不住自己那沒用的良心,企圖在持明公主這裡找到一點公正。畢竟這位凶名在外,曾劍斬外戚,起碼能證明她是個比大多數權貴更橫的人物。
「如殿下所見,此處地勢平坦,河渠環繞,只要水利修建得好,灌溉得當,就是不輸江南的良田。」
賀九皋倏地伸手指向東方,袍袖飛卷,聲音裡帶著隱約顫抖:「可是百姓賴以灌溉的通濟渠、白榆河和永業河邊上建滿了權貴的私家水磨,強截水流,壅塞河渠,百姓根本無法引水灌田,如今只能靠手挑肩扛,尚且勉強維持。」
「此外還有大族競相建造園林,引水築池,只剩五分的水流再去其三,百姓要如何用這僅有二分的水種出兩石糧食?殿下的田莊是免賦的御賜良田,而那些普通農民耕著薄田,每人每年還要向朝廷交二石的賦稅。」
遠處亭台樓閣依稀可見,飛檐斗拱,華美精巧,不知是誰家的別院;而大道的另一邊,裝滿木材和石料的車隊正緩緩駛向北方,又不知是去往誰家的園林。
氣氛一時死寂,聞禪抬手攔住了欲開口呵斥賀九皋的程玄,看向他的目光冷靜到近乎冷漠:「賀九皋,你知道我也是你口中的『權貴』嗎?」
賀九皋咬牙撩起衣袍,雙膝一屈,跪在了塵土飛揚的田埂上:「臣知罪。」
「說到底,你吃的飯是公主府給的,俸祿是朝廷發的,田地灌溉的好不好,普通百姓是死是活,輪不到你來過問,也不是你的職責。」
「為了不相干的人而忤逆我,這就是你的為官之道嗎?」
聞禪很少表現得這麼不留情面,僕婢侍從皆屏息而立,沒人說話。賀九皋正要繼續叩首謝罪時,旁邊的莊戶忽然撲通跪下,顫聲懇求道:「求公主恕罪!賀郎君一心為公主辦事,絕沒有半點不尊敬公主的意思!是我們……都怪我們跟他抱怨,賀郎君可憐我們,才想在公主面前替我們說話,求您看在賀郎君是一片好心的份上,饒了他這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