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遠在兆京的太子尚且渾然未覺,皇帝不在,他甚至覺得久違地鬆了口氣。
正值新年休沐,他與東宮幾個年輕官員一起作了半日的詩,飲酒賞樂,忽然間聽見內侍匆匆進門通報,說蘇燮有十萬火急的要事求見太子。
太子看了一眼蘇衍君,奇道:「快請。蘇卿一向少往孤這裡來,今日是什麼風吹動了他?」
蘇衍君也有點訝異,隨眾人一起站起來迎候。蘇燮快步入內,看見殿內酒宴,臉色便不大好看,待將平京那邊傳來的消息轉述完畢,他忽然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鄭重地勸諫道:「朝中不知有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殿下的一舉一動,源相、越王,還有那新近得寵的許氏,日夜都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妄圖顛覆東宮。殿下身處風口浪尖,需得持身守正、更加勤勉謹慎才是,否則稍有不慎,便會被人抓到錯處、釀成大禍。今日之事,還望殿下引以為鑑。」
太子臉色已是一片灰白,搖搖欲墜,蘇衍君趕緊搶上前去扶他坐下,安慰道:「殿下莫急,陛下縱有疑心,也只是調走了關國公,殿下既然問心無愧,又何必惶惶不安?」
太子的手一直在微微發抖,沉默良久,方慢慢嘆了口氣,聲音單薄得像沾了水的宣紙:「蘇卿說得有理,孤這幾日太過鬆懈了……子野,替孤招待蘇卿,孤略有些醉,先回去了。」
就像呼吸困難的人好不容易順暢地吸兩口氣,突然又被扼住了咽喉,熟悉的窒息感變本加厲,幾乎沒頂。太子鬆開了蘇衍君的手,沒用下人攙扶,獨自走回了後殿,心裡覺得很悲哀,可是又流不出眼淚來。
蘇衍君一直注視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低垂眉眼,又去攙扶蘇燮,被他一把甩開,陰沉著臉冷冷地道:「跟我回府。」
蘇府書房。
家僕小心地將門掩好,很有眼色地站遠幾步。蘇燮在外人面前尚且維持著翩翩風度,好不容易忍到左右無人,驀地沉下臉色,回手便給了蘇衍君重重一耳光!
他是個文臣,平日也沒怎麼練過騎射,但畢竟是個成年男人,手勁再小也把蘇衍君扇得踉蹌一步,撇過臉去,鮮血的味道在口中瀰漫開來。
「父親……」
「跪下!」
蘇衍君捂著刺痛的臉,慢慢跪倒在地。
「放你在太子身邊,是讓你規勸太子、維護東宮,你倒好,整天陪著太子宴飲玩樂,一味奉承討好,把家裡的囑咐當耳旁風!我問你,城陽長公主勾著太子三天兩頭往她那裡跑,你為什麼不攔著?」
蘇衍君低聲道:「父親息怒,太子與長公主一向親近,況且又是新年,太子妃思念家人,因此多走動了兩次,並無出格之舉……」
「可現在陛下覺得出格了!」蘇燮怒喝道,「你知不知道蘇家的希望都寄托在太子身上,太子有個風吹草動,我們都要跟著吃掛落?賢妃和蘇相在平京每日如履薄冰,生怕多說一句給太子招禍,你還在這裡陪著太子飲酒嬉戲!改日御史一本彈章參上去,讓朝廷內外知道蘇家養了你這麼個阿諛媚上的奸佞,我們臉上就有光了!」
蘇衍君半邊臉高高腫了起來,他原本皮膚白皙,通紅的掌印顯得尤為鮮明,勉強扯了一下嘴角,垂首道:「父親教訓的是,兒子知錯了。」
他沒有爭辯,流利認錯,這副逆來順受的態度讓蘇燮高漲的怒氣稍微平息了少許。
「陛下身邊儘是巧言令色之輩,先是源叔夜,又來了個許昭儀,持明公主也不是好相與的,太子絕不能行差踏錯一步。」蘇燮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你做不好,有的是人等著上位,我可不敢養出個蘇家的罪人來。回去好生反省,什麼時候想清楚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蘇衍君也許是最能理解太子心情的人,每當蘇燮用那種眼神注視著他時,疑惑就會油然而生:這個自稱「父親」的人,是真的在乎我嗎?
只看重「做到」,只想要結果的人,卻可以憑著「君父」之名挑剔別人的過程,玩弄人心,任行懲戒,一邊說著委以重任,一邊又像仇人般防備著他。
如果有一天,他們不再奢求誰的肯定、把「孝道」這層窗戶紙徹底撕破,這些人臉上又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
「是。」蘇衍君低眉順目地說,「兒子告退。」
第42章
孔雀
「阿衍, 還痛嗎?」
其實是疼的,被人用力扇了一巴掌怎麼可能會不疼,即使敷上了消腫的藥膏也依然隱隱作痛, 甚至扯著太陽穴一起疼。但面對著女人殷切的目光和漣漣淚水時, 他只能扯出勉強的微笑, 假裝不在意地說:「阿娘, 不痛,只是看著嚇人罷了。」
寧夫人想碰他的臉,又猶豫地縮回了手, 流淚哽咽道:「阿衍,你不要怪你父親, 他是一心希望你上進,所以才對你這麼嚴厲。你聽他的話, 啊。」
這些平時聽著只是膈應的話,在此刻仿佛又是一個劈頭蓋臉的耳光,蘇衍君覺得頭更痛了, 疲憊不堪地轉移話題:「母親放心, 我知道。妹妹呢?」